2010年9月1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这是谈情升入高中的第一天,母亲特意起早为他煮牛奶煎鸡蛋,但谈情实在来不及吃,走前只捎了几小袋三辉麦风面包。早在七中的录取通知寄来时,校方就联系他以新生代表的身份在开学典礼上发言,他必须早点到校。
母亲说要送他,不过这样做她上班会迟到,谈情干脆地拒绝。自从家里的车卖掉后,两人就很少有共同出行的机会,谈情上学坐地铁,而母亲在五十多公里外的开发区工作,每天都得赶在七点前坐班车。
“绿豆我刚泡进去,晚上我要是加班,你自己煮一锅喝。”母亲快步从厨房出来找无尘布擦干净手,又从袋子里抓了几片塞给谈情,“拿着去学校擦桌椅,别蹭一身灰。噢对了,你下午放学回来记得把外面衣服收了。”
“嗯。”谈情冲她点头,“刚开学应该不会有作业,晚上我做饭吧。”
母亲视线偏去,犹豫道:“啊……你只做你自己够吃的就行。”
“那你呢?”谈情背上黑色书包,手伸进口袋检查钥匙。母亲跟着送他到家门口,说:“妈妈可能跟同事吃,我们厂外面小吃街又翻新了,比以前干净,我这几天都是在那边买饭。”
谈情了然,母亲解释得越详细,通常意味着隐瞒,她今天大概率又要夜不归宿。谈情没再多问,道了声“走了”,轻轻关上防盗门。
地铁里人满为患,谈情紧握安全拉手站稳,眼睛盯着站点列表,心里默背了一遍发言稿。十五分钟后,他跟随人流乘电梯回到地面,初秋的容港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月季和丁香味,偶尔经过花坛浓郁呛鼻,对他来说并不好闻。
大部分花香都不能得到谈情的青睐,尤其经过提炼浓缩的玫瑰,谈情经常在洗手台闻见那股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精油味,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始终没能克服对玫瑰味反胃的状况。不过既然母亲喜欢,谈情便尽量迁就。
容港七中是全市著名的百年老校,文化底蕴深厚,师资强大,谈情能以全校前三的中考成绩升入七中实验班完全是因为今年的考题过难——他对难题总是抱有非比寻常的耐心,这极大增强了他在考试中的竞争力,七中的入学测试他也照样拿到了足以引起校领导注意的高分。
谈情的新生发言全程背稿,礼堂大屏幕投映着他自信又谦虚的姿态,台下偷偷玩手机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他。从出现再到发言结束,他自始至终都是个惹人注目的发光体,因此才开学第一天,他的书桌抽屉里就多了好几张匿名字条。
三张字迹不同的□□号,还有一张没留任何联系方式,不过写字很秀气:我是隔壁班的,托人想告诉你一句,你好帅!等我变美了就来追你!
谈情把这几张纸展平,收进文件袋里放好。大部分老师第一堂课只讲规矩和学习要求,作业约等于无,同学们互相还不熟,课间休息时基本都留在自己座位上。谈情位列实验班的花名册男生第一个,顺理成章被班主任选为学习委员。
“男生嘛会更强悍一点,督促大家学习时也可以采取强制手段。比起老师,我看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更愿意听进同学的话。”班主任说,顺手递给他一摞个人信息表,“来,把这个发下去,班会课之后再收给我。”
信息表上要填家庭情况,亲属必须写够两栏,同样父母离异的同学会填近亲的姓名电话,可谈情除了母亲,身边确实没有常联系亲戚。短暂的思考后,他编了一个看起来像父亲的名字,电话则填自己的。反正这种表单不入学籍,仅仅是学校收集新生的资料信息。m.
班主任随便翻了翻,正好看到谈情这张,母亲那栏的名字很长:阿米娜·热合曼。她恍然大悟:“妈妈是新疆人啊,怪不得你五官这么立体……你从小就在容港吗?”
谈情嘴角礼貌地弯起来:“嗯,我没离开过这里,我妈也是很早就来这边了,她对新疆其实没什么印象。”
“现在你们两个人住?”
“嗯……”谈情面色迟疑地垂下头,“我妈好像很想再婚,如果她遇到合适的人,可能我高考后就得去外地上学了吧。”
班主任很重视谈情这棵好苗子,得知谈情是单亲家庭后,她更心生怜爱,决心未来三年一定助他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她轻扶谈情肩膀,安慰道:“别难过,儿女长大了终究是要独立的,你妈妈一个人抚养你肯定很辛苦,你要是想照顾好她,现在就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报考竞赛名额,我会把机会优先留给你。”
“谢谢老师。”谈情诚恳地点头。
开学第一周没晚自习,谈情放学回家马上收衣服,然后进厨房简单炒了盘荤素俱全的菜,熬好的绿豆汤慢慢放凉,等着睡前放冰箱。
他拿出文件夹里的纸条,打开电脑,加上了那几位同学的□□,发现毫无例外全是女生。和她们自我介绍的同时,谈情快速建了一个聊天群。
虽然几位女同学敢主动留联系方式,但真正接触到谈情时她们依然比较矜持,只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谈情没办法直接拒绝搭讪,为了不让对方尴尬,他始终保持礼貌:“谢谢你加我,我先拉你进班级群吧,请问你还有其他同学的□□吗?”
这个□□群都可以让谈情看起来忙碌一些,因为聊天和所有人进行,这样就有效避免了暧昧话题;也可以用吃饭、洗澡、预习课文等借口选择下线……他漫不经心地将动态发在群里,因此那几位女同学都不会觉得自己被他刻意晾着,也能大约理解他想回避的心情。
谈情关掉电脑,拿出语文课本背《兰亭集序》书下注释,高一上册的必背篇目他在暑假已经全记熟了,趁着现在没什么作业,他想多复习巩固一下。
背着背着,他想起文件夹里还有一张纸条,于是拿出来收进抽屉最下层。
里面全是他小学和初中时收到的贺卡或情书,当然这些并非收集品,他只是想把这些承载着别人情感的纸张好好地存放。
在这个价值观和经济能力尚未独立的年龄阶段,谈情没有恋爱的打算,但每一封告白信他都会逐字逐句认真地看,这是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追求者的最好回应。因为在对方坦露心意之前,谈情不知道她经历过怎样的纠结,怎样的怀疑,又是如何战胜犹豫,如何下定决心,最后才敢把“喜欢”二字宣之于口。
他没办法对这种勇气视而不见。
在这方面,谈情没有继承母亲的热情。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她果然没回家。谈情盯着课本上的台灯光亮出神,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也许母亲真要等他高考后才带男人回来组建新家庭。
谈情完全不介意,正如班主任所说,有人能照顾妈妈当然是好事。但妈妈会对爱情保持忠诚吗?哪怕只是和人搭伙过日子,她这次能完全踏实下心,专一地对待对方,不犯原则性错误吗?
想多了。
谈情回过神儿来。绿豆汤还没放冰箱。
……
每周日早上八点,谈情都要跨区去上音乐课。“音乐课”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实际上他要学的除了声乐,还有手风琴。这种特长班都是母亲替他选择的,不强制他去,但谈情觉得如果自己把音乐学好应该能让母亲开心些,所以坚持上了几年,打算等学业实在繁重时再放弃。
谈情对音乐没兴趣,然而这却是母亲的热爱所在。她从小励志当歌星,为此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凌旎”,至今都用这个名字与人相处。小时候没条件学,她只能自己瞎摸索着练习唱歌,后来也没等到机遇,05年《超级女声》爆火,凌旎在家总是忍不住跟十岁的谈情感慨,说不定她去参赛也能火,起码能进个地区前十的那种,但拖家带口是比不了赛的,她怕饿死小孩。
谈情懂事得早,于是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学着洗衣做饭,以免凌旎再因照顾他而错失接近梦想的机会。可惜的是后来选秀越来越严格,已经三十五六的凌旎离歌星的标准越来越远了。
不过她倒是没思想偏激到要求儿子继承她的喜好,凌旎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亲生骨肉也总归会成长为独立个体,由不得她来决定人生。凌旎之所以培养谈情的音乐才能,只是因为她早就发现谈情有这方面天赋,再加上他学习成绩异常出色,课余时间多学点艺术没坏处。哪怕学不出名堂,起码音乐审美能提高。
“钱还够花吗?过来,我再给你五十。”凌旎说着开始找钱包。谈情摇头,提上自己的手风琴出门,“不用,我不买东西,吃饭完全够。”
谈情匆匆赶去地铁站,这趟三号线不途径商场,现在行人没工作日那么多,空位到处都有。谈情抱着琴,在靠尽头的位置坐下,手臂贴上透明挡板,很是凉快。
路程比较远,他要乘坐四十分钟到达终点站,期间只能听歌缓解无聊。中考后凌旎奖励了他一台诺基亚N52,续航还不错,谈情几乎每天都会往里存新歌。
当耳机里的少年队唱到“Wakeup!Desire”时,谈情发现这节车厢乘客满了,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个抱滑板的男孩——要不是对方几秒前突然往他这边挤,谈情的思绪只会一直沉浸在那首《假面舞会》里。
谈情稍稍转过脸看去,自己的左侧是那男孩,而男孩的左侧有位穿着露脐装的年轻女性。或许是因为女人的姣好身材在这种低领衣服衬托下格外惹眼,男孩显然出于某种心理压力,从身体到视线统统躲着不看,因此不自觉挪向了谈情所在的右侧。
谈情悄悄叹了口气,就这样被陌生男孩挤了一路,最后俩人还同在一站下地铁。谈情双手抱着沉重的手风琴,往前一看,那男孩单手把硕大的涂鸦滑板夹在身体一侧,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好像自认为很酷似的,仰首挺胸地上电梯。
谈情本来没想再注意他,然而离开电梯后刚走几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叮了咣铛”的声音。转头一看,那男孩可能是走路太目不斜视,直接被东西绊倒了,全身狼狈地摔在地上。
谈情下意识过去扶,结果眼前就出现了令他极为意外的一幕——
只见那男孩把地上的滑板往旁边一推,不仅没爬起来,反而原地变换姿势,迅速旁若无人地做了一套街舞地板招式,动作流畅炫目,最后再往上借力,这才重心不稳地起身站立,歪歪脑袋,潇洒地捡滑板。
由于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且意味不明,以至于谈情困惑到忘记离开。
直到那男孩捡完滑板,眼神鬼鬼祟祟往他这边瞄了一眼,谈情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觉得摔倒太丢脸,于是才靠街舞动作试图挽回在陌生人面前的虚无自尊心。
谈情沉默了,只好抱着自己的手风琴转身就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