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认识刚才说话的人。
研究所的一位前辈,比她早两三年入职,工作上没有太多交集,偶尔在食堂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总体来说不是什么招人嫌弃的极品。
还好,周衍川流露出的不耐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短暂到只有林晚察觉了他的异样。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颔首示意:“好久不见。”
前辈还想过来跟他攀谈几句,结果周衍川根本没给人机会,直接转过身,只留了一个好看的后脑勺供人欣赏。
林晚又拍了几张照,才轻声问:“你跟他有仇?”
周衍川摇了摇头,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着,声音同样很轻:“不熟。”
与此同时,前辈与人交谈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那是我高中同学,我都不知道所里居然找到他来帮忙。以前三中谁不认识他,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
语气里带着几分明显的炫耀。
林晚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为什么周衍川不想理这人。
怎么说都是二十几岁的社会人士了,私下底回忆往昔还没什么,当众把中学时的辉煌履历拿出来讲,确实有种微妙的尴尬。
就好像人生中只有那几年的成绩可以吹嘘似的。
那位前辈还在继续:“这位可是牛人,高二就拿了noi的国家一等奖,几所名校抢着要,专业随便挑,那时候可羡慕死我们了。”
“noi是什么?”
“奥数你总知道吧?跟那个差不多的,只不过他们搞的是信息奥赛,就编程写代码那套。”
林晚用相机挡住脸,悄悄用余光打量周衍川。
随着身后的议论越久,他眼中的寒意也就越多,当noi的经历被人提起之时,他用手肘撑着膝盖,脑袋微微低了下去,后颈被拉伸出冷冽而修长的线条,嘴角也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提到了见不得光的黑历史。
这人设不对啊。
你不是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林晚在心里嘀咕一句,潜意识里觉得再任由后面的人说下去,周衍川可能抛弃涵养站起来叫那人闭嘴。
于是她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回头喊:“邓老师,迁徙路线你们定好了没?”
“早定好了。”姓邓的前辈总算止住了话题,“你要用?”
林晚弯起眼笑了笑:“发给我一份好不好呀。”
“哎哟,我手机上没有啊,晚上发你邮件吧。”
“唔,但我有认识的媒体朋友想报道‘灰雁回家计划’,她在微信上催我要路线写新闻稿呢。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
漂亮女孩的请求总是叫人难以拒绝。
对方思考片刻,便答应说:“行吧,那我回一趟办公室。”
“谢谢啦!”林晚笑得灿烂又真诚。
从动保基地回研究所有很远一段路程,邓老师这一走,今天多半也懒得再回来了。
等他出了基地大门,林晚才朝周衍川扬扬下巴:“换个地方看看?”
周衍川没什么情绪地扫她一眼,点了点头。
郝帅眼睁睁看着老板走到了更近的位置,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哀怨地望向林晚,没明白这妹妹怎么回事,还能不能有社畜的共鸣了?谁会希望业务不熟练的时候被老板近距离监督啊!
然而林晚根本没关心郝帅的感受,她重新调整过光圈,一边拍照一边问:“研究所的经费给到了吗?”
“给了。”
“没有亏待你们吧?”林晚顿了顿,补充道,“别看我们是事业单位,其实每年的研究经费不多的,我担心给得太少,让你们做赔本生意。”
周衍川静了几秒,目光毫无遮拦地从她脸上扫过。
虽然明知眉目含情并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但被如此深情的桃花眼注视一会儿,林晚就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她按下快门,捕捉到一只胆大的灰雁腾空的画面,清清嗓子说:“看什么看,我今天特别美?”
周衍川低笑一声,遍布周身的冷冽骤然消散了许多。
再开口时,嗓音舒缓:“谢了。”
他没有明说,但林晚能猜到他在谢什么。
“……我主要怕你站起来打他,你不知道自己刚才的眼神有多吓人。”
林晚是第一次见到周衍川沾染上戾气的一面,这下既然聊到了,也不打算按捺好奇心,“你很不喜欢听别人提信息奥赛?”
周衍川眼底掠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淡声说:“那么久以前的事,有什么好提。”
“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嘛。”林晚附和了一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你不是只大我一岁?怎么会跟邓老师是同学?”
周衍川说:“我跳过级。”
“……”
打扰了。
林晚这下是真实感受到了实力的碾压。
虽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中学时期的“荣誉之争”早已能够轻轻放下,但身边出现一位既有母校光环又有跳级光环的人,终究让从小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成长起来的她,多多少少想感叹一句,果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眼看她即将进入“小时候读书不够刻苦,长大了处处被人羞辱”的环节,一阵缓慢却有力的声响及时打断了她的反省。
林晚心神微动,透过相机镜头,看见了让人惊喜的一幕。
郝帅操作的无人机宛如带队的头雁,张开双翼飞向蓝天。
而在它的身后,数只灰雁齐齐扇动翅膀,棕白交错的羽毛在阳光下褶褶生辉,它们发出宏亮而高亢的鸣叫声,在无人机的带领下,不急不徐地展翅高飞。
基地里突然陷入了安静。
无人机与灰雁在空中组成一只井然有序的队伍,在湛蓝的天空下自由地翱翔。
动物蓬勃的生命力在刹那间完全释放出来。
郝帅张大嘴,脸上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色彩,双手微微颤抖。
他扭过头,激动又自豪:“飞起来了!”
语言仿佛会传染一般,一声叠一声的“飞起来了”很快在人群中传开。
林晚不断按下快门,心跳越来越响。
直到头顶的天空只剩下白云悠闲游走,她才缓缓放下相机,一把抓住周衍川的手腕:“你看见没有,真的做到了!”
周衍川一怔,手腕传来温暖而柔软的触感。
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笑逐颜开的女人,巴掌大的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喜悦,乌黑明亮的眼睛染上一层让人目眩的光。
生动而鲜艳的美貌,哪里有半分俗气的样子。
“嗯,看见了。”周衍川轻声回道,“开心了?”
林晚用力地点点头,还想跟他再说什么,思路就被郝帅发出的猛男咆哮打断。
“啊啊啊啊啊我太牛逼了!”
郝帅举起手机,四下看了看,就一路狂奔跑到他们面前,在即将撞上周衍川的瞬间凭借社畜的自我修养陡然调转方向,但又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干脆朝着林晚傻笑。
“我强不强?我帅不帅?南江第一飞手,就是我!”
“……”
林晚差点被他的高音声浪给震懵,连忙松开周衍川的手腕,抽回手捂住耳朵,笑盈盈地夸他:“帅,特别帅。”
郝帅这会儿又有点害羞了,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谦虚道:“这才是第一步呢,今天带它们沿着基地飞一圈,过两天备用机调试好就能带它们出发了。”
林晚觉得这种it宅男的情感表达方式很好玩,忍不住弯起眉眼:“你害羞做什么,真的很帅,四舍五入你就是它们的妈妈了。”
郝帅清清嗓子,正色道:“不,我是大家的爸爸。”
林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和煦的春风拂过她的脸颊,阳光化作明媚的春光落入她的眼中,又在眼尾扫出一笔欢快的色彩。
周衍川安静地站在一边,淡然旁观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个人。
手腕还维持着刚才被人握过的角度,骨节分明,白净清瘦,指尖稍稍蜷缩的姿势稍显落寞。
静了片刻,他低声说:“闹够了没?”
郝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控制住面部肌肉,摆出一张敬业脸:“咳,好了,我再继续观察。”
说完就特别自觉地退回到之前的位置,佯装专注地盯着屏幕显示的飞行路线。
林晚的手机凑巧震了震,她拿出来低头一看,发现是邓老师发来的迁徙路线规划。
虽然她是故意支开对方,但的确有媒体朋友问她要此次计划的资料,于是便便动动手指把规划发了出去。
周衍川在旁边说:“那我先走了。”
林晚脱口而出:“现在就走?”她扬起脸看向男人,很自然地邀请,“不等灰雁回来?”
周衍川已经在往前走,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等它们做什么,我又不是它们的爸爸。”
林晚嘴角一抽,想起件事,便跟上去问:“对了,你们以前接过这种跨省的项目吗?等正式迁徙的时候,后续的调整能跟上吧。”
一架无人机的航行时间有限,要确保灰雁安全返回北方,星创需要提供好几架无人机轮番上阵。
在南江市境内倒还好说,万一飞到中间出现什么意外,总该要有后续补充方案。
周衍川腿长,无需刻意加速也走得比较快。
两句话的功夫,基地大门就近在眼前了。
他没有停下来慢慢闲聊的意思,只是稍微放慢速度:“有。”
“比如说?”林晚有些好奇。
周衍川打开基地的大门,在铁门发出的吱嘎声响中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身,逆着光,高大且极具存在感的身影挡住了林晚的视野,然后视线往远处扫了扫,就抬手指向地平线的尽头。
“看那边的高压线。”
林晚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座输电塔仿佛钢铁巨人一般,屹立在宽广无垠的原野上,电缆线长长地跨越天际,连接着它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她迷茫地点点头:“然后呢?”
周衍川在她身后稍低下头,呼吸清浅漫过她的耳廓:“知道为了确保电力正常供应,全国每天有多少人着着生命危险爬到高处检查电网和风力发电机么?”
林晚还真不知道,她眨眨眼,诚心请教:“有多少人?”
“十万。”
林晚被如此庞大的数字震惊了。
她以前看电视时,偶尔也会看见电力工人在恶劣天气下检查线路的新闻,虽然心里对他们的勇敢感到佩服,但却从未意识到,这种与危险相伴的工作会牵连到多少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周衍川:“星创开发的第一款无人机,就是代替人工进行电力巡逻,从南往北,由东到西,今后将逐步实现全国推广。在你的标准里,算不算跨省项目?”
林晚认真地点点头,发现星创的无人机好像……并不是那种普通消费者拿来随便玩的,而是某种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对社会更有价值的产品。
尽管产品本身并没有贵贱之分,但她必须承认,通过对周衍川的了解,她心中对无人机的偏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转变。
可有些话直白地说出来会显得矫情,于是她想了想,夸奖道:“这种项目需要跟国家电网合作吧,那你们比我想像中厉害多了。”
这句话她说得格外真诚,但落在周衍川耳中却延伸出异样的含义。
他收回手,靠在墙边,凉飕飕地扫她一眼,拖长音调问:“你该不会认为,星创的实力很一般?”
林晚神色一滞,片刻后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对,她就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