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夜空乍然撕开一道缝隙。
绚丽的灯柱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间穿梭变幻, 仿佛有无数条身披鳞甲的巨龙蜿蜒而过。
那些斑斓的光晕散落在林晚的身后, 让周衍川有几分目眩。
他对此刻的感受很陌生,好像冥冥中要抓住点什么, 可是又不敢伸出手, 怕那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最终他只能按住林晚的肩膀,想扶她站稳, 至少不要贴这么紧。
谁知他刚有所动作, 林晚就轻轻拍他的脸:“不许乘人之危,我没醉。”
口齿依旧清晰。
“没醉就自己走,”周衍川松开手,在她腰侧虚拦着,等她摇晃两下站稳后才拿开, “我进去买单, 里面人多,你到门口等我。”
林晚用力点头:“好!”
周衍川看她一眼, 拿不准她到底清不清醒。
只能叫来酒吧门口的服务生,让他帮忙看着点, 然后自己进去把钱付了。
刷卡时留意了一下酒水单,也就一些度数不高的鸡尾酒,才稍微放下心来。
结果再出酒吧, 周衍川落下去的心又吊了上去。
“人呢?”他问门口忙着接待新客的服务生。
服务生神色复杂,指向旁边:“帅哥,你女朋友拦不住啊。”
周衍川绕到另一边,看清林晚在做什么后, 顿时无话可说。
酒吧旁边有个小型艺术装置。
几根柱子从地面撑向天花板,配合几个涂得漆黑的人台,组成一个艺术家本人可能也看不懂的玩意。
林晚此刻就甩着手,在柱子之间绕来绕去。
动作还挺敏捷,仿佛眼前有千军万马杀来似的,咻咻咻地就从一根柱子绕到另一根柱子后面,估计是在忙着逃命。
周衍川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
等林晚绕到离他最近的那根柱子时,他伸手一把将人揽了过来,这回没管她再哼唧什么,冷着脸带她到了楼下。
两人都沾了酒,只能叫代驾过来。
好在酒吧附近等着接活的代驾不少,很快有个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接过周衍川的车钥匙时眼睛亮了一下,好家伙,迈巴赫。
周衍川懒得管林晚的车了,直接把人塞进后座:“先去东山路。”
林晚的醉酒方式极其别致,迷迷糊糊还记得自己把安全带系好,可见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然而酒量差得惊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敢约人在酒吧见面。
就这水平还想开后宫,也不怕几两酒下肚江山都丢了。
周衍川经历一整晚的心潮起伏,此刻本该是喧闹过后独自神伤的时候。
现在被林晚这么一闹,什么心情都没了,只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被酒精浸润出光泽的嘴唇上停留数秒,而后又悄无息声地错开。
其实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多惨。
可能确实遭遇过一些坎坷,但命运待他并不薄——至少没有残酷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也始终对自己说,往前看,别回头。
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不能停下来消沉。
否则很可能会被那些沼泽般的过往困住,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所以多年以来,他慢慢学着习惯、忍耐、克制,不把伤口露出来给别人看,也不去计较岁月中经历的得与失,就好像天大地大无处宣泄,只有这样才能撑住、才能坚持下来。
但今天晚上,林晚就这么直接站到他面前,迎着万家灯火的光辉,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告诉他,“世界不会一直辜负你”。
灯影在车窗上流动荡漾,周衍川侧过脸,看向窗外,无声地笑了一下。
车子开到林晚家外面的巷口,周衍川把她扶下车,让代驾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今夜巷子的路灯全开着,温和的光影将一切变得明亮。
林晚像是困了,软软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睫毛一颤一颤的,目光带着点懵懂的天真,她揉了下眼睛,轻声问:“到家啦?”
“你到底醉没醉。”周衍川无奈了,搀着她在院门外站好,“钥匙给我。”
林晚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怎么可以随便要女孩子家的钥匙!不要脸!”
“……”
行,是他不对。
林晚低下头,把滑到身后的包拽回到身前,拉开拉链:“自己找。”
周衍川稍弯下腰,手指有点僵硬地拨开她散落在胸前的长发,从她塞满七零八碎小玩意的包里翻了好半天,才终于摸到一片冰冰凉凉的钥匙。
刚把钥匙插入锁孔,隔壁院子的门就先打开了。
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探出头来:“你哋依家最好唔好入去(你们现在最好别进去)。”
周衍川不会说粤语,但能听懂,闻言问:“怎么了?”
女生扬起下巴示意他看林晚家没关窗户的二楼,换成普通话:“最近一阵有白蚁,社区今天组织除虫,姐姐家的窗户没有关,现在肯定遭殃了。”
周衍川往后退开几步,抬眼朝上看了看。
他转过身,望着眼巴巴等他开门的林晚,认真地沉思起来。
把她带去酒店,或者把她留在白蚁过境的家里。
到底如何选择,才能避免明天早上被她痛骂一顿。
次日清晨,林晚睁开眼,意识尚有一半停留在梦中的刀光剑影。
她爸从前爱看武侠片,她跟着看多了,导致经常做梦都会梦见。昨天晚上她依稀记得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梦,这回剧情升级加入了朝堂元素,反正乱七八糟让她累得慌。
等她注意头顶的天花板非常陌生时,已经是五分钟过后。
林晚一下子坐起来,起得太猛又差点栽回去。
她抱住脑袋哀嚎一声,又赶紧掀开被子看了几眼,还好,衣衫完整,可见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记忆停留在观景台的那个瞬间,当时仗着酒意还不觉得,如今清醒过后再回想起来,简直羞耻心爆棚。
林晚就这么跟鸵鸟似的颓靡了一会儿,意识渐渐回笼。
她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自己身处一家酒店房间里,看装修还挺豪华,多半是周少爷昨晚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手机显示已是早上七点半,留给她收拾的时间不多。
林晚匆匆忙忙进卫生间洗完澡,拆洗护用品时看了眼包装上的信息。
就是离她家不远的一家酒店,现在退房还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
外面响起敲门声。
林晚把沾着酒气的衣服穿好,边拿毛巾擦头发边过去开门。
门刚打开,她就一怔。
这原来还是个套房。
周衍川不知起了多久,反正看神色很清醒,他站在门边,低头看她:“醒了,吃早餐么?”
林晚难得羞怯了一秒,小声说:“我想回家换衣服。”
周衍川垂眸扫过她身上的连衣裙,其实看不出来脏,因为面料的关系穿了一天也没皱,想了想还是告诉她:“你家可能进白蚁了,确定现在回去?”
林晚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当场,白皙明艳的脸庞写满“我怎么这么惨”的错愕。
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边,衬得整个人看起来生无可恋。
哪里还有昨晚喊他“爱妃”时的意气风发。
周衍川转过头,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是人吗?你还笑?”
林晚简直要崩溃了,一想到她可爱的小洋房此时正在遭遇什么,她就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周衍川轻咳一声,收敛了笑容。
他不笑的时候,就又变回那种疏离冷淡的样子,声音却是清洌的,还带了点哄她的安抚感:“去把头发吹干,吃完饭先送你去公司。”
林晚无奈地转身去找吹风机,窈窕的背影都透着股沮丧的气息。
等她吹完头发出来,周衍川叫的客房服务也把早餐送到了。
种类还算丰富,西式中式都有。
可惜她没什么享受美好时光的心情,几次与周衍川目光接触时,都隐隐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哀怨。
周衍川单手拿着块三明治,另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星创合作过一家很好的虫害治理公司,我帮你预约一下?”
林晚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点头:“越快越好。”
“那就今天?”周衍川边打字边说,“不介意的话可以把钥匙留给你的邻居。”
林晚和隔壁那家人关系不错,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直到周衍川告诉她“约好了”之后,才迟疑着问:“我昨天后来……没干丢脸的事吧?”
周衍川放下手机,懒洋洋地抬起眼:“看你对丢脸的定义是什么了。”
叮,不祥的预感。
林晚在脑海迅速过了遍丢脸的一百种方式,最终认命地察觉到,其实她把人约出来想安慰几句,最后由于心情太沉重先把自己灌醉了,本身就已经很丢脸了。
她有气无力地叉了几片蔬菜沙拉,喂进嘴里嚼了几下,小声嘀咕:“说吧,我承受得住。”
“不太好形容,”周衍川把手机推过来,“你自己看视频。”
林晚狐疑地看他一眼,脑洞不受控制地往十八禁的方向疾驰而去。
男人的长相和身材都太对她胃口,难不成她借酒装疯见色起意,一个放飞自我对人家做了很不道德的事?
可他居然还录了下来?这种行为未免太狗了一点吧!
林晚颤悠悠地点开相册,盯着最新的那个视频做了下心理建设,一咬牙按下了播放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一点一滴地凝固。
长达两分钟的视频播放结束后,林晚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该如何形容呢,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吧。
她也没想到自己喝多了,竟然会在那儿绕柱子,而且为什么绕得还那么熟练啊!
林晚清清嗓子,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就这呀,还好。”
周衍川没说话,一双桃花眼无声地望着她,片刻后不知哪里来的闲心,忽然说:“我不该开玩笑说你是海王。”
“???”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在手机上叩了一下:“你可能是秦王。”
“……”
林晚一口血差点吐出来,耳边甚至回响起高中语文课上的朗朗书声。
荆轲逐秦王,
秦王还柱而走。
林晚觉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想再见到周衍川了。
真的,这事换了谁能忍。
她顺手拿起一块面包,狠狠咬下来一片,仿佛手里抓住的不是面包,而是对面那人的脖子。
周衍川望着她咬牙切齿的愤怒脸,笑了笑,淡声开口:“你昨天还说……”
林晚一惊,想叫他别说了,可惜嘴里的面包还没咽下去,只能悲痛欲绝地听见他的声音在房间里继续响起。
“你说这个世界,都是你为我打下的江山,还说它不会一直辜负我。”
林晚心态崩了,抬头冷眼与他对视,等待他这回又要嘲讽出什么新鲜句子。
反正她都是秦王了,打江山有哪里不对吗。
问天再借五百年,她能统一全宇宙。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周衍川没有急于吐槽。
他抿紧唇角,凌厉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却在晨曦中慢慢低垂,阳光照进的角度刚好,在他眼尾渲染出缱绻的光影,比平时还要勾人,甚至倾向于某种独特的性感。
“以前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提到这里,他声音还是很平静,但又有哪里不同,像荒芜了很久的悬崖,不经意间抽出一粒绿芽,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就能还她漫山遍野春意尽染的理想国。
“谢谢,你这句话,我会永远记住。”
林晚愣愣地点了下头,心中锣鼓喧嚣,旗帜飞扬。
她突然觉得,昨晚那几杯酒,喝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