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兴太阳穴突突直跳,想到什么,惊慌失措地走向堂屋。
堂屋的门敞着,木棍好好地挂在那,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谭辰清虽未明说,但他知道这木棍是为他备的,万幸,谭辰清不是来拿木棍了。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去祠堂找人时,院门开了,谭辰清迎着晨雾归来,他顿了顿,瞄了眼墙上那根粗壮刚直的木棍,蹭蹭跑到谭辰清跟前,点头哈腰地喊,“父亲。”
谭盛礼面色平静,淡淡地点头,“起这么早作甚?”
“......”谭振兴抖了个激灵,快被问怕了,连续几日,但凡谭辰清问问题,必然有深意,可怜他脑子愚钝,绞尽脑汁也猜不到自己父亲的心思。
眨眼功夫,额头直冒冷汗。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耳旁竟听得有读书声,他顺势嘟哝,“祖宗遗训不敢忘,从今个起准备继续读书考科举。”
说完,手不安地捏着衣袖,像等待衙门老爷审判的犯人,害怕得屏住了呼吸。
“嗯。”
半晌,听得谭辰清不咸不淡地回答,谭振兴微微抬眸,谭辰清眉眼冷峻,但看着不像发火的征兆,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可不消片刻,他又懵了,他刚刚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读书考科举?他都成亲了,自有儿子继承他至宏伟远大的志向,哪儿用得着自己起早贪黑呕心沥血的读书...
等等,父亲莫不是看汪氏生了两个闺女,认为他命里无子又荒废学业不配做谭家子孙?
“......”
谭辰清的话是圣旨,他不敢不从,苦大仇深地踏进书房,谭振学已经在读书了,油灯映得他面庞唇红齿白,煞是好看,想到自己鼻青脸肿的丑样,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见到桌上的书籍,心更是跌至谷底,“二弟,你不想睡懒觉吗?”
明明昨晚也听到谭振学的哭声来着,以为他会酸疼得起不来呢。
“不想。”谭振学眼睛落在书上舍不得挪开,头也不抬地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谭振兴神情沮丧,“我来读书...考科举。”
“考科举?”谭振学错愕地抬眸,“父亲的意思?”
谭振兴楚楚可怜地点头,话是他说的,但观察父亲的态度,想来是赞成的,要不劈头盖脸地就训斥自己了,岂是淡淡的嗯一声完事。
谭振学满脸不解,想说父亲怎么又转性了,记得小时候,他们兄弟跟着父亲读书,在他们眼里,父亲学识渊博,考科举轻而易举,怎么就不去考呢,问谭辰清,谭辰清说男儿成亲后要集中精力传宗接代,待后继有人后,得耐心教诲他们不忘祖宗遗志,潜心读书考科举。
直白的说,就是谭家男子成亲后就不用读书,因为会有儿子替你读。
为此,谭振兴成亲那会很是欢喜了段时日,说总算脱离苦海不用起早不用熬夜了,这几年也确实如此,谭振兴很是沾沾自喜来着。
甚至还劝他早点成亲算了,结果,谭振兴好日子到头了?
那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毕竟谭振兴当时和汪氏成亲,图的就是不用读书考科举。
念及此,他略有同情地看着谭振兴,不知怎么安慰他得好,半晌,把手边的书递过去,“大哥,我的书给你。”
谭振兴快哭了,他命苦啊,儿子没有,读个书还得借兄弟的......正想哭诉两句,眼角余光瞥到窗外有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感激涕零道,“谢谢二弟了。”
转身时,佯装无意发现谭辰清,无比恭敬的颔首,“父亲。”
谭盛礼做了几十年考官,谭振兴是何水准一看便知,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谭振兴想考科举,还有得读。
他说,“八月县试下场试试。”
谭振学读的是《孟子》,成亲前就会背了,但时隔几年,内容忘得差不多了,读起来甚是费劲,何况窗外还杵着尊大佛,紧张又害怕,只感觉嘴皮子在动,念的啥根本就没记住。
八月离现在也就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谭振兴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论作诗他有几分心得,要他去考试绝对过不了,谭振学这般厉害的人物县试成绩都是卡在最后几名过的,何况是他,父亲是不是被刘明章刺激狠了,望子成龙的心情他能理解,但过犹不及啊。
谭盛礼丢下这话就走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都是上等绸缎缝制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让谭佩玉去镇上当铺当了。
手头拮据还不知节俭,认不清局势,一味的贪图享乐,必然会没落灭亡。
整顿家风,最先要整顿的就是好逸恶劳,追求享受的作风,衣衫再华丽有何用,自身修养不够,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
谭佩玉看谭辰清穿过这几件衣服,今年开春后置办的,谭辰清极为讲究,嫌汪氏女工不好,买好布,专程请镇上的绣娘缝制的,单说每件衣服工钱就不少,如今要她拿去当掉,谭佩玉哪儿敢,“父亲...”
她自幼心思敏感,不禁猜想是不是自己回家给家里增添困扰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想着把衣服当掉,家里何曾如此缺钱过?
看她脸色惨白,谭盛礼直言,“与你无关,是我想明白了,咱家不过普通人家,衣食住行过得去就行了,过分的追求体面倒显得不伦不类。”这两晚,他想了很多,科举之路艰难,银钱要用在刀刃上,否则由着铺张浪费的作风延续,等不及谭振学他们赴京赶考,最后那点田地恐怕都败光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精打细算总没错。
“佩玉,你聪慧过人,你说,就谭家目前的情况,那两百多亩地能撑几年?”
谭佩玉不说话了,再看椅子上叠的衣服,心情复杂。
父亲,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懂得居安思危了。
谭盛礼没有再做解释,待谭佩珠端着饭菜进屋,谭盛礼与她说,“待会赶集,你与你长姐同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小姑娘就该穿得花枝招展的。”
谭佩珠眨了眨眼,想说借隔壁婶子的钱还没还,家里哪儿有银钱买衣服,看她疑惑,谭盛礼心情好了点,“你长姐会和你说的。”低头看到仰着脑袋打量自己的大丫头,心情更好,“大丫头也去吧,给大丫头也买两身穿的。”
儿子不争气该收拾,女儿贴心懂事该宠溺。
既是要把衣服换成钱,索性就全换了,包括谭振兴和谭振学的,兄弟两不敢多言,默默回屋把值钱的衣服都装了,谭振兴不敢相信,那件被刘家兄弟撕烂的衣服竟成了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好想放声大哭,又害怕招来谭辰清不满,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依依不舍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不死心地又拽回来,“长姐,死当吗?”
死当的话就拿不回来了,他摩挲着最上边竹纹缎面的长袍,这是他准备留着谭振学考中秀才那天穿的,而下边那件天青色的对襟直缀是留着谭振学成亲那天穿的,还有再下面那件,是留着谭振业考中秀才穿的,再再再下面那件......
越想越舍不得,死死地将衣服抱在怀里,比骨肉分离还难过,谭佩玉拍拍他的手,安慰,“好好读书,等考取了功名,咱家条件好起来再买便是了。”
“呜呜...”谭振兴哽咽出声,“长姐,你老实说,这辈子是不是都没希望了啊。”
考取功名谈何容易啊,谭辰清饱读诗书尚且连县试都没过,何况是他们了。
谭佩玉:“......”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这般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谭家已经没有大树给他们乘凉了,再不振作起来,往后恐怕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了,“事在人为,只要你努力,没有办不到的。”
说着,她快速地夺走了衣服,抱着就出了门。
留下两手空空的谭振兴愣在原地,泪流不止。
相较而言,谭振学虽不舍,但没脆弱到哭的地步,兄弟两像追着大人想出门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谭佩玉身后,直到发现谭盛礼站在院门外,兄弟两收起脸上的表情,不敢再追,就这么站在半山腰,目送谭佩玉下山,直至消失在山路拐角。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兄弟两隐隐感觉要变天了,往后恐怕不好过。
天光大亮,田野里满是忙碌的身影,他们再次往山里去了,谭辰清说了,老百姓的日常就是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谭家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就该过那样的生活。
两人四肢酸疼麻木,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整个上午,合力砍了半捆柴火,中午回家不敢看谭盛礼的眼睛,两人自知表现不好,吃过午饭,丢下碗筷就往山里去了,看两人状态不佳,谭佩玉心头担心,谭盛礼安慰她,“别担心,玉不琢不成器,他们比你想的能扛。”
傍晚,天擦黑时兄弟两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手里的柴火更少了。
谭盛礼站在后院,扒着他们这两日抱回来的柴,兄弟两心下惴惴,低低喊了声,“父亲。”
“累吗?”谭盛礼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撒谎,陈恳地点头,声音沙哑哽咽,“累。”
“累就对了,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不累的。”
兄弟两垂眸,“父亲说的是。”
“先去吃饭吧,吃了饭我考察你们功课。”
谭振兴绷不住眼泪又哗哗哗地往下掉,累得脑子都转不动,还考察他们功课,真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啊,月色朦胧,谭盛礼看出两人心底的排斥,反问,“不想读书吗?”
“想。”
太想了,比起干活,读书真的太轻松了。
谭盛礼考察的功课不同,谭振学功课较为稳扎,难度有所提升,谭振兴荒废了几年,解答模棱两可张冠李戴,谭盛礼给他布置任务,抄书,先记住书里内容,再做释义解答。
谭振兴抄书,谭盛礼也在旁边陪着,他在默书,家中藏书太少,就是把这些书揉烂了学识也达不到会试程度,想要提升学识,还得学更深更难的文章,而这些文章,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为了节省油灯,父子三人同桌而坐,太久没握笔,谭振兴手指僵硬得发麻,他注意到,无论他何时抬头,旁边的谭辰清都在专注地写文章,姿势没有变过,他的速度很快,笔力苍劲,磅礴大气,俨然有大儒之风,他不敢相信,就这样博学多才的人连县试都没过,而他,他要怎么去考县试。
凭运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