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装着事, 面上多少会透出些许, 谭盛礼问她可是不满意。若不满意, 不应便是。
“父亲, 女儿...女儿自认配不上...”这几日,谭佩玉悄悄观察过徐冬山,他为人热忱,邻里有事, 随叫随到,极有耐心,他秉性纯良,守着书铺, 却不以此牟利,闲暇时就在书铺抄书, 她进书铺看过, 内室和库房堆着很多书, 都是他自己抄的, 那样的人, 值得更好的女子,谭佩玉垂着头, 声音仿佛窗外的风, 轻得人听不清。
谭盛礼坐在窗边, 望着院子里的新叶开遍枝头的槐树,沉思不语,见状, 谭佩玉鼓足勇气道,“父亲,这门亲事,我觉着算了吧。徐老板人好,女儿...女儿配不上...”
她嫁过人,可能生不出孩子,徐冬山家世清白,又是独子,该找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才是。
“他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谭盛礼叹气,“那日我出门接你,他追上来与我说他配不上你。”
谭佩玉震惊,澄澈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怎么会?”
“外人说这话许是谦虚客套,我观他神色真挚,不像作假...”在郡城时,邻里不是没有为谭佩玉说亲的,得知她被休后都打了退堂鼓,待他们考上秀才,又因门第悬殊不敢提了,而平安街巷子里的老人们,不曾因她的过去就低看她,也不曾因谭家的门第就生出卑微避而不谈。
徐冬山的人品,他看在眼里。
谭盛礼又道,“热闹时,他微笑地看着众人笑,冷清时,他默默做自己的事,坚守己心,不骄不躁,这份心智胜过旁人太多。”谭盛礼少有称赞人,便是陈山和赵铁生,谭盛礼称赞他们时多有叹息,唯有徐冬山,谭盛礼称赞就是称赞,谭佩玉怔然,面庞蒙上忧色,“我会不会拖累他。”
“你若担心,不妨问问他,无论你在哪儿,于人都不是拖累,有的话父亲不曾与你说,你善良勤劳,温婉贤惠,将弟弟妹妹们照顾得很好,没有你,他们走不到今日,我亦如是。”
谭家有今日,谭佩玉功不可没。
“父亲..”谭佩玉攥紧衣衫,低低道,“佩玉是长女,应该的。”
听到这话,谭盛礼心头泛涩,有女如此懂事明理,谭盛礼却无端酸楚难忍,他道,“佩玉,父亲还在呢,你用不着那么辛苦,有喜欢的事就去做,别总为谭家活着...遇到事,多想想你自己,你过得好,父亲会为你高兴的...”
“父亲。”谭佩玉咬着唇,声音颤抖,“女儿很高兴...”
有父亲,有弟弟妹妹们,有什么会不高兴呢?她明白父亲想说什么,在郡城时,父亲常给她们买书,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佩珠看得热血澎湃,她却无甚感觉,她这辈子没有什么抱负,只想父亲和弟弟妹妹们过得好,过得好就行。
至于徐冬山,她沉默许久,“父亲,我能问他吗?”
“嗯。”
想到那扇宽厚结实的背,谭佩玉脸上慢慢染上了绯色。
窗外,飘起了雨。
雨丝细腻,仿佛晨雾,落在身上没什么感觉,谭振兴他们日日出门挑水卖,乡试结束,城里的读书人放纵玩乐,乐不思蜀,他们却没什么变化,生活照旧,只是偶尔会遇到巴西郡的读书人探讨几句学问,有时回来得早,有时回来得迟。
今天,朦胧中看到巷子口站着两个人,谭振兴以为眼花,费力的眨了眨,不确定地问身边谭振学,“长姐和铁匠在说话?”
细雨绵绵,视野不甚清晰,谭振学没有细看,斩钉截铁道,“看错了吧。”
谭振兴不信,定睛再看,又只有铁匠了,谭振兴揉揉脑袋,霎时露出惊恐之色,“你们说我不会感染风寒出现幻象了吧?”
这半月以来,城里诸多人感染了风寒,有两个读书人病情过重连命都没了,吓得谭生隐到现在都不敢出门,便是他们,卖水也不敢去人多的地儿,就在旁边几条街转悠。
“大哥气色红润,声音浑厚,不像生病的征兆啊。”谭振学端详着谭振兴,回答地尤为诚恳。感染风寒者多头晕脑胀,浑身乏力,高烧不退,谭振兴能跑能跳还能卖力吆喝,他如果是病人,那也太精神了点。
闻言,谭振兴心下稍安,挑着空桶,大摇大摆地往前去,只看徐冬山站着不动,待他们走近了,有礼貌地拱手,谭振兴斜嘴哼了哼不欲搭理他,奈何谭振学和谭振业礼数周全地还礼,他只得不情不愿的拱手。
“徐老板哪儿去啊?”谭振兴对徐冬山也算有些了解,无事从不外出,要么在家里打铁,要么在书铺抄书,要么就是帮邻里做事,日子好生无聊,这会儿看他穿了件簇新的长袍,魁梧英俊,瞧着竟有几分书好看,谭振兴急忙眨眼,总觉得眼里进了沙,看人都不太真切了。
因着这个缘故,徐冬山答了什么他也没细听,回过神徐冬山已经走了。
背影高大挺拔,渐渐远去,谭振兴揉了揉眼,“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最近好像有点爱打扮啊.....”
连续几日碰到,徐冬山的衣服都不同,显摆家里有钱吗?得瑟。
“你看错了。”谭振业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徐冬山虽是铁匠,除了打铁时衣着随便点,平日穿着极为讲究的。”
“是吗?”谭振兴想想,不太记得请徐冬山以前的打扮了,只是偏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谭振业,谭振业莫名,“看我作甚?”
“不是徐老板吗?三弟直呼其名不合礼数吧,被父亲听到,有你苦果子吃。”谭振兴善意地提醒。
谭振业:“......”
“走吧。”
谭盛礼坐在屋檐下坐着,手里拿着外边读书人送来的文章,大丫头依偎在他身旁,时不时的戳着上边的字问谭盛礼读什么,她问,谭盛礼就与她说,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谭振兴自认没这份耐性,对女儿没有,对儿子更不会有,如有真有,肯定被逼的。
“父亲。”谭振兴笑逐颜开地朝大丫头招手,“我带大丫头玩吧。”
有大丫头在,谭盛礼都没法好好看文章,巴西郡来的好几个读书人等着呢,可不能让大丫头耽误正事,想着,谭振兴走向大丫头,讨好地笑了笑,“大丫头随父亲去堂屋玩好不好啊?”
年前起,谭振兴天天清晨陪大丫头她们玩躲猫猫捉迷藏,前几日姐妹两乐得咯咯大笑,后来就厌烦了,有时谭振兴唤两人起床,抱着被子死活不动,以致于关系冷淡了几日,好在最近有回暖的征兆,谭振兴弯腰,“傍晚父亲带你去私塾接乞儿叔叔如何?”
大丫头喜欢热闹,天天想去外边玩,谭佩玉和汪氏出门不敢带她,也就傍晚接乞儿回家大丫头能出门了。
“买糖葫芦吗?”大丫头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稚声稚气地问。
唇红齿白的模样甚是讨喜,若是儿子,谭振兴找不到礼由拒绝,偏偏是闺女,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谭盛礼,不敢拒绝,还得和颜悦色地点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买。”
糖葫芦吃多了牙疼,等着吧,以后牙疼得哭就知道厉害了,谭振兴心里嘀咕。
“好。”大丫头随谭振兴去了堂屋,谭佩珠在堂屋画画,几兄妹里,字写得最好看的是谭振学,画画得最好的是谭佩珠,虽然他们也有学,顶多画个形状,画不出神来,他凑到谭佩珠身边,赞不绝口,谭佩玉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谭振兴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飘着雨,担心染了风寒,卖了水就回了。”谭振兴回答,见大丫头扒着凳子往上爬,谭振兴忙抱住她,“小姑作画,别打扰小姑,走,我们看看你生隐叔怎么样了。”
谭生隐的风寒好了,然而天气冷,担心病情反复,谭盛礼就让他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等这阵子过了再说,听说是去谭生隐房间,大丫头挣脱谭振兴就往桌下钻,“生隐叔吃药药,不去。”
谭振兴:“......”看看,真不知这贪生怕死的性子像谁,谭振兴蹲身,温声哄道,“你生隐叔好了,不会过病气给你的。”
大丫头抱着膝盖,头扭到旁边,“不去。”
谭振兴:“......”
幸亏不是儿子,否则真想好好收拾她两下,谭振兴狠狠瞪了大丫头两眼,怄气地去找谭生隐了,经过谭盛礼身边时,注意到谭盛礼在看自己,舔着笑解释,“大丫头喜欢自己玩,我看看生隐弟去。”
话完,清清喉咙,热络地喊着生隐弟往东边屋去了。
这几日天冷,翻完手里文章,谭盛礼只觉手脚冰冷僵硬,把文章给谭振学,听到动静的大丫头跑出来,欣喜地喊,“祖父,祖父,忙完了吗?能上街吗?”
谭盛礼好笑,“你父亲不是应了你傍晚带你出门吗?”
“大丫头喜欢和祖父出门。”大丫头跑上前,牵起谭盛礼的手,“祖父给大丫头买糖人吧。”
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大丫头跟着谭振兴出过门,虽得了糖葫芦,但谭振兴会唠叨她许久,唠叨她不懂事出门就花钱,唠叨糖葫芦太甜了,吃了牙齿会疼,大丫头不喜欢,她和祖父出门,祖父从来不唠叨,而是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她喜欢和祖父出门。
谭盛礼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看雨停了,牵着大丫头出了门。
雨后的巷子格外安静,大丫头低着头,仔细认路,生怕踩着不小心绊倒了,谭盛礼问她,“大丫头不喜欢和父亲出门?”
“不喜欢。”大丫头回眸望了眼院子,嘟哝道,“父亲话多。”
谭盛礼:“......”
这点他却是不知,问大丫头,大丫头撅着嘴,抱怨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谭盛礼替她顺了顺风吹乱的绢花,有些忍俊不禁,快出巷子时,看到巷子口有人来,两人驻足,片刻,大丫头指着前边的人道,“喝茶的爷爷。”
谭盛礼点头。
没错,是刘庄,他拽着个年轻人,走近了,谭盛礼认出他是那日在巷子里和刘庄起争执的人。
“谭老爷学识渊博,品性高洁,我问过巴西郡的读书人,无不对其敬重有加,你和他说说话,定能有所收获的。”
刘庄埋着头,走得不快,后边的少年满脸不耐,“有什么收获?你能不能听风就是雨的,论学识,他比不过几位举人老爷,论声望,远不如山长大人,这种市井书生,也就能骗骗你这种人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给他钱了?”
少年的声音难掩怨怼,刘庄小声解释,“谭老爷不是那样的人,你别辱他名声,不好。”
“哼。”
大丫头紧紧抓着谭盛礼的手,小脸皱着,“祖父,他们来找你的吗?”
听到大丫头声音,父子两齐齐望来,刘庄面露尴尬,而少年则满脸不屑,谭盛礼朝两人拱手,“刘兄别来无恙。”
刘庄年纪比他长两岁,额前已有了白发,见谭盛礼行礼,他忙松开手,双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弯腰作揖,“见过谭老爷,我...我今日来是有事叨扰的。”说话间,他看向身侧穿着华丽的少年,“这位是我说的谭老爷。”
少年懒懒散散地拱手,全然不把谭盛礼放在眼里,刘庄无奈,只得向谭盛礼赔罪,“这是我儿子俊,前不久刚参加完乡试,想着有空,邀他来拜访谭老爷...”刘庄脑袋垂得低低的,谭盛礼却是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较上回更破了,虽做了缝补,阵脚歪歪扭扭的,线漏在外边,这样的衣衫,换了谭振兴是万万不会穿出门的。
收回目光,谭盛礼侧身,“来者是客,进屋坐吧。”话完,他低头与大丫头解释,“祖父来了客人,不能和大丫头去街上了。”
“没事的。”大丫头瞅了眼穿着天差地别的两人,脆声道,“等祖父不忙了陪大丫头上街。”
“好。”
谭盛礼让大丫头回屋找汪氏,领着刘庄他们去书房,刘庄心里过意不去,他知道谭盛礼是讲信用的人,今日因为他在孙女面前失了信用,怯怯道,“谭老爷,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有朋自远方不亦说乎,何来麻烦之说。”
谭振学和谭振业在写功课,看到有客来,两人起身行礼,收拾起功课出了门,见状,刘庄更不是滋味,反反复复擦着手,“不若我们去堂屋吧,别打扰了两位公子。”
“不碍事的。”谭盛礼不曾介意,邀请两人坐。
刘庄拉开凳子,示意刘子俊落座,刘子俊扭着头东张西望,在看到书架排列整齐的书后,他目光微滞,是不是读书人,看书架的书就看得出来,这间书房摆设简单却极为讲究,书架,课桌,柜子,寻常家具,瞧着却别有番书香气,他注意到书架的书,多是修身养性,朝代正史类的书籍,敛去脸上鄙夷,他端正神色,重新给谭盛礼见礼,“见过谭老爷。”
“坐吧。”
看到儿子这般,刘庄脸上总算有了丝笑容,他拘谨地坐下,眼睛也不敢乱瞟,吞吞吐吐道,“子俊...子俊读书,我这做爹的帮不上忙,谭老爷...谭老爷能否点拨两句,我...刘庄不甚感激。”
“刘兄严重了。”谭盛礼打量着刘子俊,他穿了件菊纹长襟,身量颀长,颇有几分儒雅气,谭盛礼再次邀请他坐,刘子俊拱手,“我爹心思重,让谭老爷见笑了,我已经请江举人看过我的文章,虽差强人意,运气好的话这次乡试不是没有机会。”
意思就是他虽无学识,搞不好会是个举人。
刘庄听出他的意思,坐立不安起来,“子俊,谭老爷满腹经纶,理应恭敬谦虚才是。”他没读过书,‘满腹经纶’这四个字说得磕磕巴巴,差点说错了。
“不碍,少年心性何须苛责。”谭盛礼宽慰刘庄,“令郎真能中举乃喜事,刘兄该欢喜才是。”
谭振学端着茶壶进屋泡茶,他稳重有礼,泡了茶就搁下茶壶退了出去,脚步轻缓,生怕打扰了他们说话,看看谭振学,再看看刘子俊,刘庄心底难掩哀伤,“子俊,坐着陪谭老爷聊聊吧,你们读书人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他说话很慢,说完时,还看了眼谭盛礼,谭盛礼叹气,“既然来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刘子俊绷着脸,极为不悦,他无心见什么谭老爷,刘庄骗他说母亲病重,他回家才知刘庄竟是要他来找什么谭老爷,即使真是个读书人,有几分才学又如何,他刘子俊不是趋炎附势的,看谁有才学就厚颜无耻的贴上去,垂眸望着冒热气的茶,到底是给面子的坐下了,语气却不怎么好,“谭老爷有功名在身吗?”
“秀才。”谭盛礼如实答。
“令子也是读书人?”
“秀才。”谭盛礼端着茶杯,轻轻拂去上边的茶泡,语气甚是温和。
见两人有话说,刘庄松了口气,轻轻拖着凳子欲往后边挪,谭盛礼道,“刘兄不用顾忌,聊聊家常罢了。”
看他自始自终不曾变过脸,待刘庄态度和善,刘子俊脸色渐渐好转,又问,“你们来绵州是参加乡试的?”少有乡试举家搬迁的,他们家是没办法,镇上来绵州赶考的秀才路上出了事,爹娘放心不下他,死活要跟来,饶是如此,弟弟妹妹都在村里,像谭盛礼这样拖家带口的还是少见。
“是。”
“答得如何?”刘子俊又问。
谭盛礼从善如流,“略有瑕疵。”
这算什么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算略有瑕疵,刘子俊面露不喜,却也没细问,既然摸清楚底细,刘子俊就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我爹看重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我来,只是绵州城大,多的是沽名钓誉之人,我爹心善,难免受人蒙蔽,他在绵州没什么朋友,既认可谭老爷品行,还望你莫欺瞒他。”
说话时,刘子俊温和的眼底射出冷光,刘庄在边上欲言又止,谭盛礼丝毫没有恼怒,温声道,“在你这年纪,能考上秀才的不多吧。”
他看刘子俊年纪,顶多比谭振业和谭生隐大点。
刘子俊脊背坐直,虽未吭声,从他脸上谭盛礼亦知道答案,问道,“家里可还有读书人?”
刘子俊端着脸,“没了。”
“村里可有其他进学的?”
刘子俊不答,刘庄忙插话,“有四个人年纪同子俊差不多,他们都在镇上私塾启蒙的。”
“他们考上秀才了吗?”
刘子俊眉头皱了起来,隐隐觉得谭盛礼意有所指,他不作声,刘庄回答的,“有两个人过了县试,有个过了府试,院试落榜了,咱们村就子俊是秀才。”全村的秀才,很受欢迎,这次来绵州,很多人都赠了钱财,甚至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爷看重子俊,要把女儿许配给子俊,他问子俊的意思,子俊说门第悬殊太大不好,要等乡试后再看。
哪晓得到绵州后,情形变了,弃了书本,整日在外和友人吟诗作对,连...有的事,想起便是诸多心酸,他背过身,掖去眼角的泪,也就这时,谭盛礼盯着他的手多看了两眼,双手皲裂,长满了冻疮,有些甚至化了脓,分外恐怖,谭盛礼起身,站在窗边唤谭振学将家里备的冻疮膏拿来。
刘子俊咬着唇,脸色有些泛白。
重新落座后,谭盛礼和刘子俊说道,“你能从中脱颖而出,定有过人之处。”接着,谭盛礼问他读书时的作息,刘子俊看了眼边上眼圈泛红的刘庄,彻底败下阵来,老实说起他读书的日常,他五岁跟着村里的童生启蒙,去私塾是他奶奶的意思,老太太是寡妇,在村里受尽冷脸,听童生说他是读书的料,咬牙送他进了镇上私塾,那时他八岁,天不亮就要起床,自己走很远的山路去镇上,冬天到家时都天黑了,回家还要写功课,常常到半夜才能睡......
许是茶味苦涩,许多往事又涌了上来。
夏日暴雨倾盆,走到半路便要找躲雨的地儿,有天雨势不减,他害怕书被雨打湿,偷偷藏在别人家的屋后,搬石头挡着,回家后父亲心疼他淋了雨,他却更觉得欢喜,至少书还好好的,还有老太太,他堂兄弟众多,老太太独独最疼他,时时告诫自己用功,为刘家争口气。
他考中秀才那年,老太太欣喜若狂,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宿,清晨就去村里炫耀去了,旁人羡慕,老太太愈发觉得扬眉吐气,哪晓得入冬得了场病,没挺过去,死前拉着自己的手,说还想再活两年,活到他考上举人,为刘家娶个城里小姐回家。
后来,他整日忙于看书,准备乡试,不曾考虑过亲事,直至进绵州......
回忆到这,他眉头紧锁,脸渐渐沉了下来,“不知谭老爷何意?”
是嘲笑他不像以前刻苦却妄想考过乡试吗?
绵州读书人多,满大街的秀才,在村里他炙手可热,进城后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不应酬结交些好友,他日落榜,连个安慰自己的人都没有,多结交些人,就算自己落榜了,友人上榜,有个举人朋友脸上亦觉得有光啊。
谭盛礼知道他懂自己的意思,耕读人家的孩子,没有不吃苦就能走到这的,谭盛礼说,“县试是整个县的读书人参加,过了县试,没人敢松懈,因为府试有四个县的童生参加,竞争更为激烈,而过了府试,人人更为刻苦,因为院试的人更多,学识更高,乡试为各州最高的科举考试......怎么到乡试时,刻苦努力的人反而少了?”
最后句话谭盛礼没有说,刘子俊却听得懂,他眉头紧皱,脸上尽是茫然,是啊,明明参加乡试的人最多,试题最难,努力的读书人怎么反倒少了呢?
这个问题,刘子俊以前不曾想过,此时亦想不出个所以然,讷讷地问谭盛礼,“谭老爷觉得为何会这般?”
谭盛礼摇头不语。
谭振学拿着冻疮膏进屋,刘庄忙站起身推辞,“不用麻烦,天气暖和自然而然就好了。”
“拿着用吧。”谭振学递上冻疮膏,再次退了出去。
谭盛礼又问,“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不知子俊作何解?”
这题是很多年前的科举题,皇上命他主持会试,其中就有这道,时过境迁,恐怕很多读书人都不知道有这题,看到刘子俊,谭盛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道题来。
刘子俊不答,谭盛礼朝刘庄伸手,拿过冻疮膏,轻轻为其涂上,刘庄不曾叫疼,而是担忧地望着刘子俊,许多事他不懂,但进绵州后,他明显感觉子俊不同了,以前不是那样的,刘庄问谭盛礼,“子俊,是不是...”做错了三个字他说不出口。
自子俊考上秀才,时常提醒他在外说话要注意,别影响刘家的名声。
“浪子回头金不换。”谭盛礼说了句,和刘庄聊起日常琐碎,问刘庄妻子的病好了没,最近城里感染风寒的人多,提醒他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刘庄眼神落在儿子身上不曾挪开,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刘庄声音很小,因为绵州多是贵人,说话细声细语,刘子俊说过他几回,不知从哪日起就不曾听到刘庄大声说话了,刘子俊愣愣地垂眸,目光落在涂了药膏而惨不忍睹的那双手上,瞳仁瞪大,倏然踢开凳子跑了出去。
到门边时,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刘庄慌了神,“子俊,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刘子俊踉跄的背影。
刘庄大惊失色,抬脚追了两步,想到未和谭盛礼道别,仓促地拱手,迅速冲了出去,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谭盛礼擦了手上染的药膏,慢慢收拾茶杯,谭振兴探头进屋,“父亲发生何事了?”
他看有个少年像丢了魂冲出去,脸上还挂着泪,莫不是父亲动手打人了?爱之深责之切,难道父亲又想收学生?
脑子里闪过诸多猜想,回神时看谭盛礼沉着眉,目光森然地望着自己,他打了个哆嗦,讪讪地指着外边道,“我...我看看生隐弟去啊。”
“去堂屋找凳子趴着!”
谭振兴:“......”
谭振兴知道,自己难逃挨打的命运了,他屈膝跪地,“父亲,儿子错了啊。”好奇心害死猫,他不该多嘴的。
往日谭盛礼打也就打了,今日却让谭振兴说出个原因来,谭振兴潸然泪下,‘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到‘君子不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说遍了,谭盛礼仍说不对,他意识到,谭盛礼是在翻旧账,要说旧账的话,最大的莫过于踹门那事了。
“父亲啊,儿子真的错了啊。”他痛哭流涕,“儿子不该对人存有偏见就乱发泄啊,更不该踹人家的门啊,还把人家的门给踹坏了啊。”
谭盛礼:“......”
本来几棍子完事的,到最后谭盛礼不知又打了他几棍子,好在他口风紧,没有把谭振学他们供出来,饶是如此,其他三人还是受了牵连,连谭生隐也没逃掉。
谭振兴:“......”挨打竟然不是翻旧账?不是说踹坏铁匠家门的事?
他算不算屈打成招了啊。
呜呜呜。
“笑里藏刀,阳奉阴违,你要真心不喜大丫头,何必人前惺惺作态?”打完人,谭盛礼说了原因。
谭振兴:“......”竟是大丫头向谭盛礼告他的状?想他谭振兴一生纯良,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来啊呜呜呜...不行,得努努力,多生几个儿子。
有了儿子,他就有好日子过了。
谭盛礼不知谭振兴踹坏徐冬山院门的事,上门赔罪又赔钱,得亏徐冬山不曾追究,亦没多提,要不然,谭振学他们还会挨得重些,因着这件事,谭振学和谭振业万分感激,偶尔碰到他和谭佩玉出行,兄弟两俱不多言,谭振兴问起,两人还为徐冬山说话。
这天,谭佩玉找谭盛礼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前两回的自卑担忧不同,眉间难掩羞色,谭盛礼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去了书铺......
回来时,就看到刘庄父子站在院子里,刘庄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刘子俊则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两人是来辞行的,说准备回老家了。
“不等乡试结果吗?”
刘庄看了眼刘子俊,眉目舒展开来,“子俊说学识者众多,他这次没有希望,回家好好读书,三年后再来。”他没读过书,不懂那日谭盛礼话里的含义,他跑出去没追上子俊,又去子俊爱去的酒楼找,哪儿都没人,回家等到半夜,子俊醉醺醺地回来,跪在他娘的床榻前跪到天亮。
清早,收拾了平时应酬穿的衣衫服饰出了趟门,回来请了个大夫,还送了他件新衣,有些话子俊不说,他却感觉得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又回来了。
谭盛礼请刘庄进书房说话,刘子俊在院子里看大丫头喂兔子。
大丫头好奇地看看他,拿起手里的青菜,“叔叔也要喂兔子吗?”
刘子俊蹲下身,接过大丫头手里的青菜,小声道,“那日对不起,耽误你和你祖父出门了。”
大丫头双手握着菜叶,凑到兔子嘴巴边,不甚在意道,“没关系,家里少有来客,你们能来,祖父定是欢迎的。”
“你祖父...”提到谭盛礼,刘子俊心情复杂,原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生,到头来他眼拙,不识人。
见他不往下接着说了,大丫头主动问,“你是不是觉得祖父凶?”那日她在屋,听父亲说有人泪流满面地跑出去了,神色凄惶,肯定挨训了,大丫头劝他,“祖父不凶,你听话祖父就不凶你了。”
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刘子俊惭愧地低下了头,“你说的很对。”
“其实我父亲也经常挨打,祖父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别记恨他,他是为你好,父亲若没有祖父,连县试都过不了。”童言无忌,大丫头半点没有背后抹黑她老子形象的意识,两人身后的谭振兴满头黑线,这话谁教大丫头的,谁!
“背后莫道人长短,祖父没教过你吗?”谭振兴沉着脸,语气不善,听到他的声音,大丫头咧着嘴嘿嘿笑了,“父亲,你不写功课了吗?”
谭振兴:“......”
要不怎么说他喜欢儿子,就大丫头这德行,幸亏是闺女啊,如果是儿子,不得被他打得皮开肉绽啊......
天气晴朗,微风徐徐,父女两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望着这幕,刘庄笑了,笑着说起家里的事儿来,“子俊娘的病已经好了,之前手里没钱,请不起好的大夫,子俊卖了衣物,又把宅子卖了,手里头有钱,送她娘去医馆,几副药下去好多了。”他就知道,谭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子俊同他说会话就活过来了,他要跪下给谭盛礼磕头,谭盛礼扶起他,“刘兄这是作甚。”
“我是个山野村夫,读书人的事我不懂,我知道,没有你的话,我家子俊不知会怎么样,谭老爷,真的谢谢你。”
“刘兄严重了,是子俊想明白而已,若他自己想不明白,我说再多都没用,我也是父亲,懂你的感受。”可怜天下父母心,刘庄的心情和大多父亲相同,而刘子俊的情况也和很多寒门子弟相同,他不过点拨两句罢了,靠的是刘子俊自己。
刘庄笑出了泪花,“谭老爷总是这么谦虚。”刘子俊说谭盛礼如日月星辰,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芒,他不懂,他只知道谭老爷这个人善良聪明,要比城里的很多举人老爷强,他道,“此次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无论在哪儿,我都会为谭老爷祈福的。”
好人长命,希望谭老爷活久些,能帮助更多人。
谭盛礼笑着拱手,“谢谢了。”
刘庄挂念客栈的妻子,谭盛礼也不挽留,送他出门,刚到门口,就听到谭振兴的惊呼,“你们来绵州竟然把几岁大的弟弟妹妹放在家,出了事怎么办,亏你是个读书人,想事情怎么如此不周全呢?”
谭盛礼:“......”
刘庄夫妻成亲多年才有了刘子俊,随后又等了很多年生下对龙凤胎,今年不过八岁,他们进城,子俊嫌两人闹腾会打扰他看书,将其留在家托他兄嫂照看,此时听得谭振兴惊呼,刘庄心里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大丫头,就想到了自己小女儿,离家那日,小女儿追着他们跑了许久,大声叮嘱他们要早日回家。
进城后,子俊说等他在绵州安顿好就把两人接来,往后不回村了,结果就等到了现在。
想到家里的子女,离开时刘庄神色落寞,刘子俊朝谭盛礼作揖,沉默不言,父子两心情不好,谭振兴心知说错了话,回屋抱着木棍,老老实实去堂屋跪着,旁边大丫头进屋,他不忘说给大丫头听,“刚刚那位看到了吧,自己进城吃香的喝辣的,留弟弟妹妹在家受苦,父亲走哪儿都带着你们,是不是仁至义尽了?”
“什么是仁至义尽?”这话她从没听谭盛礼说起过,感觉很复杂,她转身就去找谭盛礼解惑了。
谭振兴:“......”
说什么仁至义尽,就该说她吃里扒外才是。抱着心爱的木棍,他留下痛苦的泪水,儿子啊,儿子在哪儿啊。
用不着说,谭振兴又挨了打,傍晚乞儿从私塾回来,看谭振兴走路姿势别扭,问了两句,谭振兴摆摆手,不欲多言,乞儿也不多问,和谭盛礼说起私塾的趣事来,谭盛礼认真听着,不时会附和两句,附和完后还会和乞儿交流,谭振兴在旁看着,再次热泪盈眶,爱之深责之切,细细想来,所有人来,父亲最疼爱的始终还是自己。
没有自己,那次落水父亲许是就撒手人寰了,回想自己做的事,谭振兴呜咽出声,他愧对父亲的教诲啊。
呜呜呜...
何为父母忧,最是不孝人。
他不孝啊。
听他哭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谭盛礼看他,他就止住,不看他立马哭,就没见过谁家男儿是这样的,看得谭盛礼又想揍他了!
有这种不孝子孙,如何不被气活啊!
谭振兴眼里,父亲的疼爱与关怀最能勾起他眼泪,却不想,长姐出嫁亦如是。
晚饭后,谭盛礼竟说过两日徐冬山会上门提亲,屁股痛得不能坐的谭振兴暴跳如雷,“他上门提亲作甚?”
咋咋呼呼的模样看得谭盛礼怒火丛生,见状,谭振兴马上认怂,“我就问问。”转而想到谭佩玉,谭振兴惊恐万分,“他...他不会求娶长姐吧。”
待乡试结果出来,他们就是举人,父亲这时候把长姐嫁给徐冬山是不是太吃亏了,以徐冬山的门第,哪儿配得上谭佩玉,呜呜呜,谭振兴再次眼泪决堤。
然而没人搭理他,都在聊谭佩玉的嫁妆,兀自泪流成河的谭振兴哭了半刻钟也不见人安慰半句,灰溜溜地收起眼泪,规规矩矩坐去谭振业身边,认真听他们商量嫁妆。
家里太穷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就书和 铺子,书是谭盛礼默的,铺子是租的......
呜呜呜......
明明他有了功名,长姐仍然过得不好,谭振兴趴在桌上,痛哭不止...
是夜。
黑漆漆的院子,突然亮起了灯笼,谭振兴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夜风大,刮得他睁不开眼,灯笼的火不时便被吹灭了。
寂静的巷子,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着墙,慢慢地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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