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囚犯发问,其他囚犯跟着躁动起来,题长,好多人连问题都给忘了,挠着头绞尽脑汁的想,想得五官快拧成了麻花,滑稽又好笑。
“问题是什么来着,再说说,文绉绉的,太长了,记不住。”
“记不住就用心,谭老爷说了,别进了监牢就自暴自弃,人家谭少爷睡前都在背书呢。”
谭振业的刻苦众人看在眼里,论勤奋,众人望尘莫及,要不怎么说敬重谭老爷呢,谁进牢里不是像死了似的啊,就谭振业还脚踏实地的读书,精神可嘉。
不愧是读书人啊。
谭振业翻出昨日的功课,盘腿坐在桌边,重复了遍问题,又说起释义,“君子的过错好像日食月食,因此犯错时人人都看得见,改正时人人都仰望他,大抵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
最后句话谭盛礼对牢里的很多人都说过,众人记忆犹新。
谭老爷是鼓励他们振作起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众人不由得心生惭愧,能遇到谭老爷,真的是他们的福气。
这时,最里的牢房响起嗤笑,笑声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极为不舒服,想张嘴骂人,又怕谭老爷这会站在门外,听到了不好,故而忍着没发作。
他们明白那人为何嗤笑,普通人眼里,进了牢房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别说仰望,不冷嘲热讽就谢天谢地了,那人觉得谭老爷假仁假义胡说的,刚开始谁不认为谭老爷冠冕堂皇的胡说呢,但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们看得出,谭老爷真心盼望他们能认识错误加以改正,出去后好好做人。
谭老爷是读书人,学识丰富,彬彬有礼,和巧言令色的小人不同。
“谭老爷是好人。”好人心地善良才不会瞧不起坐监之人,舍得拉下身份不带任何成见的和他们聊天,风雨无阻的来给儿子讲课,谭振业又不是独子,谭老爷犯不着对给家族蒙羞的人疼爱有加,他们也为人子,每每看到谭老爷每天风尘仆仆赶来的模样,羡慕的同时又倍觉温暖。
仿佛他不仅仅是谭振业的父亲,也是他们的亲人,落难时不离不弃。
只要想着他每天会来,枯燥无味的生活竟有了丝期盼。
而今天,谭老爷迟迟没有来,依着平时,他们吃过午饭约莫半个时辰谭盛礼就到了。
“黄狱卒,外边是不是又下雨了啊?”上次狂风暴雨,谭盛礼来时浑身都湿哒哒的,衣服像在河里淌过水似的,温润如玉的人硬是被风雨折腾得狼狈不堪,认真想想,似乎就那天来得晚点。
黄狱卒剔着牙,起身去外边看了看,日丽风清,碧空如洗,不骄不躁的好天气啊,他道,“再等等吧,估计有什么事给耽误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动静,谭振业坐不住了,频频往外看,狱卒也觉得不太对劲,问谭振业,“谭老爷今日是不是不来了啊?”
谭振业摇头,“不会的,父亲不来的话定会提前说。”他担心的是父亲年纪大了,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自上次淋雨后,父亲脸色就不太好,别是在路上晕倒了,想到这个可能,脸瞬间惨白如纸,“黄狱卒,黄狱卒。”
“在呢。”
黄狱卒守监牢几十年了,脾气火爆,跟谁说话都像打架似的,唯独在谭盛礼和谭振业跟前收敛得多,说话也客客气气的,看谭振业脸色不对劲,想来是担心谭盛礼的缘故,他朝外瞅了瞅,皱眉,“等着,我出去问问。”
说着,抬脚就跑了出去。
他还指望谭盛礼指导孙子功课呢,可不想谭盛礼出什么意外。
毕竟,谭盛礼的学识,县令大人都赞不绝口,能得他教诲,是孙子们的福气。
牢里没人说话,俱小心翼翼地望着谭振业,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怎么安慰人,翻来覆去就剩下一句话,“谭老爷会没事的,好人有好福,谭老爷应该是有事耽误了而已。”
这时候,最里边的牢房又传来声动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间隙里显得略微突兀,谭振业眉头紧皱,恼羞成怒地往里望了眼,里边关押的是个身形彪悍的猎户,前年踩断了女婿的命根子,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被县令判了十年。
刚刚的嗤笑也是他发出的,谭振业动怒,张嘴就想骂他,话到嘴边,想起父亲的叮嘱,又给憋了回去。
左等右等不见黄狱卒回来,谭振业心急如焚,暗恨自己不争气,若不是他,父亲如何会天天来这种地方,说给自己讲课,不过是担心自己害怕牢里的生活,日日陪着自己而已,父亲嘴上不说,他都懂。
正因为懂,就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不爱哭,此时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外滚,他甚至想,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他们兄弟怎么办,长姐和小妹怎么办。
父亲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要何去何从啊。
这些问题是谭振业从来没想过的,此刻钻进脑海,他像漂浮不定的孤舟,浑浑噩噩的,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父亲没事,是他想多了,甚至发誓日后好好读书,什么都听他的,只要父亲好好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进来那天,父亲说进监牢不是他的错,此刻他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为了一时的愤恨和人好勇斗狠连累父母,两个月对他来说不冤枉。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黄狱卒粗重的喘气声,眨眼就进了监牢,气喘吁吁道,“明日起就是县试,谭老爷他们在客栈歇息呢,待会就来,再等等啊。”
得知谭老爷要去县试,监牢气氛又轻快起来,“谭老爷读的书多,就该去科举,将来做官造福百姓。”
“谭老爷品德高尚,不说做官,办私塾也好啊。”
“是啊,听谭老爷讲课,我感觉想明白很多事。”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谭振业像靠岸的舟,虚惊过后冷汗流不止,他问狱卒,“我父亲要考县试?”
黄狱卒出门碰到主簿,主簿与他说的,想来不会有假,他顺了顺胸口,粗声道,“是啊,你大哥也考,他们就住在县衙旁边的客栈。”
谭振业错愕不已,父亲不喜欢科举,年轻时就没下过场,有他们兄弟后就更没心思了,他怀疑过父亲学识不足,自知考不上害怕丢脸而不去考,要不然怎么会送他们进私塾而不是留在身边自己教导,为此他曾诽谤过父亲好多回,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父亲不参加科举,应该是不想做官。
而如今突然改变想法......应该是为了他,他错过县试,出去后定会遭人奚落,父亲挺身而出,是想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父亲的疼爱,远比他想的要深沉。
姗姗来迟的谭盛礼不知因自己在客栈小憩了会谭振业就大彻大悟了,他像往常给谭振业讲解文章,注意到谭振业的眼神目不转睛落在自己脸上,他垂眸,“怎么了?”
谭振业摇摇头,低头专心看书,片刻,待谭盛礼不注意又偷偷抬头端详他。
能将他几十年的意志动摇,想来他挣扎了许久吧。
“父亲...”谭振业喊了声,嗓子哑得不像话,“黄狱卒说你明天要参加县试...”
“嗯。”谭盛礼声音淡淡的,面不改色道,“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科举亦如是。”
谭盛礼云淡风轻的带过,并没将此看得多重,谭振业却知道父亲在说谎,至于为何说谎,无非不希望他胡思乱想,自我埋怨,父亲参加科举,确确实实为了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父母的关爱,是子女想象不到的。
他懂了,真的懂了。
谭盛礼走出县衙时天已经黑了,街上没什么行人,街道两侧的客栈却热闹得很。
都是为县试而来的考生,以少年居多,少年喜欢热闹,凑堆最爱吟诗作赋,故而谭盛礼进客栈时,耳朵被喧闹声震了下,闹哄哄的大堂,少年们眉眼神采飞扬,精神饱满,争先恐后的抢着说话,气氛好不热络,谭盛礼摇摇头,直接上了二楼,房间里,谭振兴和谭生隐还在背书,临近考试,两人尤为紧张,谭盛礼在门外就听他们背错了几个字,他皱眉,“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生隐你基础扎实,背熟往日做的诗问题不大......”
“至于振兴你...”
谭振兴仰着脑袋,眸色清亮的看着谭盛礼,谭盛礼顿道,“这次试试水,熟悉熟悉环境,明年振业陪你。”
谭振兴瞬间沮丧起来,说实话,他也觉得自己没戏,许多都记不住。
“吃过晚饭没?”
两人摇头,谭盛礼不回来,他们哪儿敢吃晚饭啊。
“咱下楼吃点东西吧,待会早点睡,养好精神应付明天的考试。”
楼下的少年们正比作诗,风花雪月,轮着来,谭振兴听了几首,和自己的比了比,不死心的凑到盛礼跟前,“父亲,我真的没戏吗?”
他做的诗能甩那些人几条街!
“嗯。”谭盛礼肯定。
谭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