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兴似乎也意识到柴太多了,把扁担递给两人,转身又回了趟前院,折身回来时,身后多了两人,谭佩玉和汪氏,都是被拉来做苦力的。
只是两人身材瘦削,看着弱不禁风,不像能干重活的。
也亏谭振兴想得出来。
谭振业道,“长姐,卖柴是我们的事,你与大嫂就别掺和了,我去村里借牛车来拉。”他抖了抖肩膀,和谭振兴说,“你先去镇上问问谁家要柴火,议好价格,到时候我们直接过去,能省不少功夫。”
谭振兴满脸不解,卖柴火有什么好议价的,既是有牛车,何须他走路,正想拒绝,就看谭振业沉着眉,眉宇凌厉,颇有几分父亲生气的模样,他瞬间怂了,嘟哝道,“知道了。”
话完,沉默地挑着柴先出了门。
出门就后悔了,他是兄长,调兵遣将的理应是他,凭什么听谭振业安排,欲回去找谭振业理掰,又怕谭振业跟他翻脸撂担子不干了,谭振业自幼有主见,他如果铁了心宁肯接受惩罚也不认真干活,谁都拿他没辙,想到这,到底任劳任怨的朝镇上去了。
这边谭振业他们也没闲着,柴的粗细弯直与价格有关,他让谭振学把柴重新挑拣捆好,把牛车借来后,依着秩序搬上车,左边是又直又粗的卖相好看的,中间次之,右边最差。
半个多时辰,他们方把柴全规整好搬上牛车。
“回屋换身衣服就出门罢。”谭振业拍了拍衣服的灰,和谭振学说道。
衣服贴着皮肤,汗腻得让人难受,谭振学巴不得换身衣服,但怕太迟了,迟疑道,“不如待会回来再说吧。”
“成,那你等我,我换了衣服咱就走。”
谭振学:“......”
他们要去镇上卖柴,书房就剩下谭生隐独自温习功课,往日四人同进同出,猛地就他一个人,极其不习惯,心不在焉翻了会书,实在静不下心来,“辰清叔,我能跟着去不?”
他听到谭振业说的了,想不到卖柴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禁想去开开眼界。
谭盛礼坐在书桌前,正给默的书做批注,闻言,抬头望向窗外,谭振学站在阴凉处摇扇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脸上焦灼不已,不住地催谭振业快点,他沉吟,“你既想去就去吧,但功课不能落下。”
“是。”
谭家有田地,家境殷实,看谭振业他们拉柴去镇上卖,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回想这段时间谭家的做派,和以前差太多了,谭家人心气高,谁家有红白喜事甚少露面的,上个月村里死人,谭家老老少少都去了,不仅如此,谭老爷子随和许多,甭管老弱妇孺,说话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架子。
有人情味了不是一星半点。
人们不禁猜测谭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好问谭振学和谭振业,便拐弯抹角地套谭生隐的话。
谭生隐从小在村里长大,哪不知众人的心思,只说柴太多烧不完,堆在院子里也是招蚊虫,不若卖了省事。
人们哪儿信这个,谭家不缺钱,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山里砍柴卖,别以为大家伙不知道,这两个月来,谭家几位少爷天天在山里砍柴呢,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身子娇贵,干活嚷嚷声比唱戏的声音都大,半个山头都听到了。
“生隐,你不老实了,婶子问你也不说实话了。”围着牛车追问的多是村里妇人,她们平日没什么爱好,最爱东家长西家短的。
谭生隐有些尴尬,闲谈莫论人非,谭家的事他如何好多说,倒是谭振业不咸不淡道,“婶子,你既知生隐哥不老实,还问他作甚,直接问我不更好?”
他端着脸,看不出喜怒,老妇脸色悻悻,谭家祖上是做官的,哪怕到这辈已经不是了,但骨子里仍然存着敬畏,说话小心翼翼的,“振业少爷,我与生隐开玩笑呢。”
谭振业目不斜视,直直望着前方,赶车的动作颇为熟练,就在牛车越过人群时,突然有道声音传来,“你们家是不是没钱了?”
问话的是个年轻妇人,谭振业侧目,视线扫过妇人略微得意的嘴脸,冷漠道,“与你何干?”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谭家纵使再差,也比刘家强。
随着牛车渐行渐远,议论愈发激烈,最后,还是村里的老童生出面制止了人们毫无根据的猜测,谭家是书香世家,纵使没落了,教出来的孩子也比刘明章强。
读书人有自己评判是非的标准。
村里的事谭盛礼并不知,天气干燥,他停笔喝了两口茶,继续埋头做批注,读书意在明理,谭振兴书读了不少,能深刻领会其含义的不多,能学以致用的更少,读书不能释其意明其理,那便是白读了,他之所以给文章做批注,既是希望他们读这些文章时参照批注领悟其含义,再就是为人师表当言传身教,希望他们学有所得时也像他这般养成批注的习惯。
到后代再读书时便轻松容易得多。
抱着这个想法,他批注得极为详尽,且越写越投入,家里来人也全然不知,还是谭佩玉站在桌边喊,他才回过神,“何事?”
“村里的铁生叔来了,说找父亲有事商量。”谭佩玉小声说,“还拎着礼,想来是有什么事麻烦父亲。”
谭盛礼听人说起过赵家的情况,赵铁生共有四兄弟,父亲是个秀才,他十几岁就过了府试,只待考过院试就能成为秀才,老秀才死后,兄弟们也支持他继续考,不知为何,总是差点运气,次次都落榜,几年后,兄弟们看他科举无望就和他分了家,不再供他考科举。
他不死心,偏要考。
今年快五十了,也还是个童生。
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老童生。
“他在哪儿?”
“在门口,我请他进堂屋坐,他说什么都不肯。”谭佩玉也无奈,老人的性格固执,说是怕鞋子弄脏她家院子,死活要在外边等,她也没办法。
谭盛礼没见过赵铁生,他以为会是个精神矍铄,气质温润,衣着质朴的老书生,但看到门口那个驼着背,面容枯槁的老人时,他愕然。
赵铁生远比想象的要老很多。
“谭老爷。”见到他,赵铁生露出局促来,手紧紧攥着篮子,饱经风霜的脸难掩忐忑和不安,“我,我看到谭少爷他们赶牛车去镇上了,我......”
谭盛礼邀请他进屋坐,赵铁生急忙摇头,“不用,不用,我...”
他显得很紧张,这种紧张,谭盛礼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但赵铁生的紧张远比其他人更甚。
“赵兄,外边晒,还是进屋坐着说吧。”
这声赵兄,让赵铁生抬起头来,皱纹纵横的眼角浸出些许湿润,“我,我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文章。”他是黔驴技穷了,从十几岁到五十岁,除去给父母守孝的几年,心思通通用在了学习上,年轻时大家伙都说他年少有为,乐得巴结奉承他,待过了四十,所有人就转了风向,看他的眼神透出不屑来。
连几个兄弟都劝他放弃科举,踏踏实实种地。
他不甘心啊。
有些事情,只要放弃就永远够不到了。
“谭老爷...”赵铁生张了张嘴,紧张得说不出来。
谭盛礼叹气,“不管什么事,进屋坐会吧。”
院子里有几只小鸡在啄食,大丫头蹲着身看得稀奇,太阳照在她鹅黄色的纱裙上,谭盛礼喊她,“大丫头,去阴凉的地方玩,小心中暑了。”
大丫头仰头,看到他,眼睛骤时明亮有光,“祖父,不读书了吗?”
大丫头黏人,最爱跟谭盛礼出门,奈何谭盛礼从早到晚守着谭振兴他们,少有闲暇,这会看谭盛礼有空,便牵着谭盛礼要去外边玩,谭盛礼揉揉她脑袋,柔声解释,“家里来客人了,待会祖父带你去外边好不好?”
大丫头撅嘴,看了看赵铁生,又看谭盛礼,乖巧地点头,“好。”
“这是赵爷爷。”谭盛礼给大丫头介绍赵铁生。
大丫头声音清脆地喊,“赵爷爷。”
赵铁生拘谨地应了声,手探向篮子里的点心,谭盛礼拉住他,“进屋说话吧。”赵家家境他有所耳闻,这般太破费了,他让大丫头自己玩,领着赵铁生进了堂屋。
进屋后,赵铁生显得愈发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谭盛礼给他倒茶,茶叶是自己去山里采的,茶味更重,谭盛礼就爱喝这种后味苦的茶,醒脑。
茶香四溢,带着浮躁的心跟着平静下来,赵铁生垂眸,如实道,“我知道生隐那孩子这边温习功课就经常留意他了,时不时的会找机会考他,感觉他功课突飞猛进,便是那手字都工整有力得多,想来都是谭老爷的功劳,我自十几岁就过了府试,旁人都说我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结果卡在院试这道关卡几十年。”
回想过往种种,赵铁生百感交集,“人生还有多少个几十年啊,我也是没法了,还望谭老爷帮帮我。”
见他面露哀戚,神色悲痛,谭盛礼不禁想到自己孙子了,天资聪颖,十几岁就是举人了,照理说考个进士不成问题,谁知心性不坚定,整日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友人来往,没几年就堕落了,待他醒悟时,已是将死之人了。
赵铁生的持之以恒是许多人所没有的,这份心性,值得人尊重,他道,“待我看过再说吧。”
赵铁生小心翼翼地抽出篮子里底部的纸,几十年来,他做的文章不少,他是想全搬过来的,又怕耽误谭盛礼时间,便只拿了些他认为好的文章和诗来。
有些纸张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纸张甚至朽了,赵铁生不好意思的解释,“屋子漏雨,有些遭了殃。”
“不碍事,能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