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逗他,他会当真的。”妘缨将再度睡去的月恒放入摇篮中。
妫翼歪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泪。
姬伽得知妫翼说的且都是玩笑话,便逐渐松缓下来,随后与妘缨告退,脸色发黑地离开了主帐。
“骨碌,可瞧你多讨人欢喜,伽伯虽不比姬雪俊秀,却也是个忠贞不二的人。”
“投桃报李,种瓜得瓜,貅离,小雨,妘暖,简蓉,还有许多我没见过,甚至不知道的勇者,你瞧你的身边皆是不渝之人,你还怕那芈昭做什么。”
“他此生都无法得到你,就像他此生无法得到忠贞且真实的情感一样。”
“你是祝融的后裔啊,是光芒啊,天地都会因你而明亮。”
妘缨回首,见妫翼目光灼灼,如坚定且不灭的朝日。
刹那,妘缨心中那棵早已枯死的花树,再度发芽生枝,虬枝盘曲,繁盛茂密。
再遇寒霜降雪,也不会轻易凋零。
翌日一早,楚国的仗队颇为识趣地继续前行,两个阵队一前一后地入关,楚国仗队便停留于驿站。
妫翼与妘缨二人与周地新任典客鸿吉稍作寒暄,便继续往安阳前进。中途停留召南休息,次日晌午抵达安阳。
先她们而来的齐国与鲁国二国君侯,先行入宫面见周女王。
二人才方坐下,商量着今日时辰过晚,明日一早再入宫觐见。驿馆外头就来了人,说是宫中召见,要妘缨即刻入宫。
妫翼虽然因赶路累的有些困乏,但至少还没傻。明眼人都瞧的出,这次的“召入”非同寻常,更何况她们二人。
只是周王宫的车辇明晃晃地停在驿站门口,即便不是周女王诏令,妘缨若拒绝,也是给予周女王脸面难堪。
况且此次拒绝,难免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后日逐除,朝拜开始,便在没得闲时睡觉了,妫翼疲乏,想早点歇息,也想一劳永逸,便拍了拍妘缨的手,道:“你且放心的去,天子眼皮下,我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消失,对吧?”
妘缨闻言心中尘埃落定,回身与貅离道:“你随我一同。”
貅离附身应和。
妘缨起身,行至夜雨身旁,忽地停下了脚,转身又道:“孤走后,所有人等听陈侯指令,不得怠慢。”
众人深知此言的话外之音,所以在妘缨离开后,妫翼更换夜行衣,吩咐一众人等竭力保护月恒,独身前追妘缨车马时,并未有人阻拦或是不放心地紧随其后。
他们皆知,驿站当中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至少在妘缨与妫翼二人回来前,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又是一个难眠的雪夜。
妫翼谨小慎微地跟在车辇后,果不其然,那车辇并未入王宫去,而是在主道上绕了几圈,往三坪街去了。
那是一处喧闹茶寮的后门,妫翼眼见车马隐于朱红色大门之后,并未再紧跟上前。
虽然身在暗处,妫翼却感觉得到四周气息交杂,尤其在离那扇门的不远处。
这里大约是一处暗门子,气息交杂说明是隐藏在各处的暗卫,在做瞭望与监视。
妫翼闪身进入一家成衣铺,选了一身竹青颜色的深衣,将长发半散,遮住半张脸,手持一展折扇,而后光明正大地从茶寮正门走了进去。
茶寮的侍者见她身着平常却出手阔绰,故而将她引去视线良好且雅静的高阁包间中,她打赏了好些银子,并嘱咐莫要闲杂人前来打搅。
此时的高台中央,正有一说书人讲着,曾为玉穗公主的周女王,大疫时救死扶伤的故事。
故事高潮迭起,却也将周女王的医术与行为神化,这虽能使众人坚定地信奉自己的君主,却也同时埋下了不良隐患。
这一点,妫翼曾深受其害。
因为利益驱使的信奉,并非真的信奉,若是将来有一日,众人发觉真相,发现被过度神化的崇奉也不过是普罗大众的一员,信仰崩塌时,神明绝不再是神明。
由于身坐高处,她视野广阔,听书时环顾四处,猛地发觉敬先生也在不远处的一所雅间里,他斜倚着凭几,闭着眼听书,颇为享受。
妫翼计上心头,等侍者前来奉茶时,无意询问能否叫说书人换个故事来讲。
侍者闻言,回应道自是可行,便叫跑堂奴捧来几块香木,香木上写着话本的名字。
妫翼瞥见其中有赤垢将军叔离的话本,便道:“这些个话本瞧上去,并没有多大新意,若是世人皆知且口口相传,更是乏善可陈。”
侍者闻言,附身上前,低声与她道:“公子宽心,这些个话本子可都是咱们东家高价购来的,保准公子不会失望。”
妫翼依旧神情疑惑,目光故意定在赤垢将军叔离的那块香木上犹豫不决。
侍者见状,从中拿出赤垢将军话本的香木,道:“这话本乃是蔡郡流传来的,内容多是赤垢将军与几位红颜不为人知的艳事儿,公子若感兴趣,花点小钱叫说书人换这个也成。”
妫翼收起折扇,从怀中摸出三两粒金豆子递给侍者。
侍者眉开眼笑地与跑堂奴退了出去。
不刻,说书人停罢玉穗公主的故事,开始讲到赤垢将军叔离与一横公妖女的情爱轶事。
那说书人所讲的话本,与陆庭薇先前与妫翼所示近乎相差无几,她低下头瞧见方才闭目侧听的敬先生,如今已经睁了眼,颇为仔细地听着说书人的讲述。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雅间。
茶寮所建颇为奇特,借助中庭的天井将戏台作为半开放式,一部分为鱼龙混杂的堂座,另一边筑起高阁,设立雅间窗朝戏台,坐于其中,不仅能清晰地瞧得见下面人头攒动的光景,更能清晰地听到台上说书人的声音。
妫翼出了门,以解手的理由甩开了一直跟随她的侍者,她兜兜转转,发觉与堂前相连的几处朱门,皆有护卫看守。
朱门两旁的高墙耸立,墙上遍布锋利的枪头。
对妫翼来说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并不是难事,可她在尚未确定对方意图时,并不想打草惊蛇。
她倚在廊边想办法时,忽而一阵颇为耳熟的声音传了来。
她循声行至一处廊边耳房,见一少女正与一老者因几卷话本讨价还价。
少女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虽略有夸大其词,却并非讹诈,动之以情地阐述着,若没有好的话本更新供说书人演绎,茶寮便不会再吸引更多听客来饮茶,如此,茶寮的收入就会减少。与其明知会不利于茶寮发展,又何必在决定茶寮命脉的话本子上斤斤计较呢?
老者逐渐被少女说动,终是一文不少地将话本的钱结清。
少女笑着将银钱塞入袖袋,转身离去,过游廊往中庭走时,妫翼缓缓从暗处现身,道:“也不知你阿翁晓不晓得你写话本子来茶寮贩售。”
少女回头,认出妫翼,起先是一怔,眼眸中渐渐生出雀跃,不过这份雀跃并未坚持多久,片刻后就冷却下来。
“我是该称呼你为陈侯,还是太子元妃?”少女问。
妫翼歪着头,笑道:“孤为陈国国君,自然不能再称为大周太子元妃,不过私下,你可换孤作姨母。”
少女是紾尚阁韩子的孙女,韩尤妙。
早前被困于安阳时,她与霍繁香的几次出手相助,使得妫翼对她们二人颇有好感。
韩尤妙欠身施礼,问安了一声后,便又要转身离开。
“你那些话本子,可是自桑一诺那里得来的?”妫翼继续追问。
韩尤妙停住脚步,半晌才转过身,道:“陈侯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女帮忙的,这般三两次的搭话,可不是要与小女闲话家常吧?”
韩尤妙褪去幼时青涩,连同心智也跟着一同成长起来,即使在妫翼面前,也能保持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你若常来这儿,可否知道这里的东家姓氏?”妫翼尝试地询问。
韩尤妙一双杏眼盯着妫翼,她眼眸之中由空无一片到渐发光亮,随后坚定地开口道:“若我今夜告知陈侯,且帮助陈侯混入那朱门之后的院落,陈侯可否能答允我一件事情?”
妫翼自然知道,韩尤妙所求,绝不可能是从前的茜花饼。
“孤会竭尽所能。”这是妫翼的保证,也是妫翼的底线。
韩尤妙垂于身体两侧的手,紧攥成拳,她深吸一口气,道:“这茶寮是太子的暗门,如今执掌之人名为罗绮,他深得太子信任,却颇为心狠手辣。”
“待会儿我会帮你引开北处朱门的守卫,届时陈侯请自便。”韩尤妙说罢便大义凛然地往北处走去。
妫翼褪去青衣,身着原来那身夜行衣,再次融于暗处。
须臾,北处朱门的咒骂声传来,妫翼眯眼望去,见韩尤妙立于门口,颇为愤怒地大吼着罗绮这名字。
守卫见状,只用话语驱赶她离开,并未对她施暴。
韩尤妙见守卫不为所动,便硬生生地往里闯去。
朱门前的守卫共同协作,抵挡韩尤妙的冲撞,却依旧不敢伤害她。
妫翼见时机到了,趁其等阻拦韩尤妙时,轻盈一跃,落入朱门后面的一处山石中。
她环视四周,见院子每一边儿都有两扇方形的门廊,门廊之后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她屏气凝神,隐约听见西边传来阵阵丝竹声。
摸黑纵深一跃,轻盈地过西边门廊,躬身行走于屋脊之上。
不刻,隐约见不远处的楼阁中灯影幢幢。
她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登于檐上,用匕首划开阁楼二层窗上的帛,向内张望。
阁中轻歌曼舞,暖香袭人,主位朝南,坐着昭明太子。其下左为楚公,右下为妘缨。楚公左侧为典客鸿吉,妘缨右侧是一位少年才俊,少年的右侧有一空位,并无人坐着。
从服制上来判断少年的身份,大约要比鸿吉高上一阶,妫翼只觉他眼熟,却想不起何时曾见过。
堂中歌舞罢,少年起身向妘缨,亲自为她斟满三爵酒,敬道:“宋公不远千里,舟车劳顿,绮敬这一盏,与公赔罪典客的顾及不周。”
少年饮尽,凝望妘缨。
妘缨正襟危坐,并无回应少年的意图。
少倾,她偏过头,望着昭明太子,道:“主人既然不愿招待客人,叫个下人来随意搪塞,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来设宴款待?”
昭明太子听出来这是妘缨在讥讽他未尽待客之道,便挥挥手令少年退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