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总不能将你们的父亲,从百里氏宗门中清除,我想的是清流百世的门楣,从未出过女子身为信北君,不如就当击垮门第规则是最好的复仇,求请天子将信北君这爵位赐予你,且不说是这世上唯有的殊荣,若你那父亲还活着,岂不是要鼻子气歪了?”妫翼笑道。
百里垣壹头一次见妫翼的娇媚,尤甚是她们二人皆卸下身份悬殊,以友人的方式攀谈,她的真诚与柔媚,更加鲜活。
百里垣壹有些面红,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无才无德,何能扛得起封爵信北。”
“你怀中的通关文书都替我备好了,何来说无才?”妫翼定定地望着她道。
百里垣壹左手摸入怀中,皱着眉头问:“你又是何时知道的,我脸上可没写着我偷了通关文书。”
妫翼美目流盼,道:“方才是猜的,不过现下确认了。”
当天夜里,百里垣壹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是何时露出了破绽,一直道翌日,她们踏上前往晋国的路途,她才隐约觉着自己被设了局。
想想当时为何夜玘桃会第一个寻到她,又为何三番两次地试探她内心是否真正妥协于妫翼。为何会在图江城前往渝州城的路上,频繁看到自宋国出逃晋国的方士。
自她抵达渝州城后,始终寻不到妫翼的踪迹,为何偏偏就在她盗取两名方士的通关文书后,便在街边瞥见了妫翼的身影?
若是妫翼故意叫夜玘桃去寻她,且与栢生城令一同试探她的心意。若是妫翼始终不现身,就是为了试探她的追随,是并肩作战,还是劝阻归返。
如若那日,她没有在那两位方士的身上偷来通关文书,怕是妫翼也不会现身,叫她看见。
如今二人伴做方士,由于妫翼大腹便便,便一同将上身也包裹厚实,再将垂发挽成髻,倒也形似一身形富态的方士。
百里垣壹也身穿方士衣袍,骑马跟在她身后。
此时的她,思绪逐渐清朗,不由衷地叹了一声。
妫翼闻声放缓初一的步伐,逐渐与百里垣壹并走。
“如今我们顺利进入息郡,你这声叹气是为何?”息郡如今受晋国掌控,若是凭着百里垣壹偷来的那两份文书混入了息郡,便是成功地进入了晋国。
“听闻梁国无量山有座世外桃源,春日樱花散落,落入分布如网的溪水中,犹如绯色织就的画一般,臣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便想着此番归来,定要前去小住时日。”百里垣壹道。
妫翼垂眸,鬓间细碎的发丝拂面。
百里垣壹这是在与她请辞了。
那无量山是宋国公请出宋国司农时见燊的隐居地,她这般向往,便是想要解甲归田去了。
“将军可是猜到,是我属意夜玘桃和栢生试探将军心意?”妫翼倒是希望百里垣壹能变得聪明一些,至少现下,她不再如以前,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什么话都直言不讳。
百里垣壹沉默不言。
“你可知我为何试探将军,又为何要将军与我随行?”妫翼道。
“你可是要说,你信任我?”百里垣壹随口一言。
妫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完全是,毕竟得我信任的人也不少,我若不信任将军,也不会叫夜玘桃去试探你的底线。”
“其实,我不在乎你拥兵自重,也不在乎你功高盖主。”
“我在乎的,是你是否与我同心同德,是否万事都与我同进同退。”
“所以,这一次,我想与你并肩作战,一同为那些枉死的陈国女子,讨个公道。”
妫翼知道百里垣壹也有热血心肠,她也曾于夜深人静时左右为难图江城的场生死局,是否正确,她心中也曾万分悲悯那些女子们的牺牲壮烈。
那些柔弱的女子,遭受劫难后,仍旧不改初心,忠于陈国,忠于妫翼,其实这样的举措,又何尝不是在戳痛百里垣壹的心头旧伤。
当初借兵于昭明太子,是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至少有情可原。
现下若对妫翼再度不忠不义,便是连这些柔弱的女子都不如,又有何颜面封爵信北,身为陈国大将?
妫翼屡次踏过她的底线,却屡次令她更加信赖。她诧异自己在这样的君臣游戏中,竟然毫无厌恶与怨恨。
她终是被她驯服,解甲归田怕是行不通了。
晋国位于九州最西南,接壤卫燕息蔡四国,如今息郡归为晋国,便于掌控蔡郡的宋国呈现对峙。
晋国幅员辽阔,可多为高地荒原,且环境恶劣,气薄,温殊。
晋国初立时,晋文公德惟善政,安国定邦后休兵养民,致使晋国最早的几十余年,便成了晋国兴盛顶峰的时期。
自他而后的几位晋国继承人,并没有发扬晋文公的壮志凌云,皆如蛇虫鼠蚁般地啃食着晋文公铸造的丰盛硕果。
以至于现下,晋国人口凋零,民生凋敝,晋文公所创的敬贤礼士的百字楼也逐渐落败,有些学者远行安阳紾尚阁,有些往齐宋两国奔逃,总之历来谋士,皆择木而栖,只为知己者而死。树倒猢狲散,这百子楼便成了苦难流离之人暂时的庇佑所。
晋国目前所有的繁华,皆在都城牧朝。
那里似天宫仙阙,整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如同现在的晋国公一般,做着遥不可及的长生不老梦。
嗣央与父母和三个弟妹生活在晋国荒原,以放牧牛马为生。
早前,她们一家本在牧朝都城郊外有三亩薄田,奈何那处风水被一位方士说成是聚灵之地,遂而粗暴地将他们一家赶走了,在那本应该生出高粱稻谷的地方,修盖了一座九霄宫,为晋国公炼化丹药。
嗣央的父亲带着他们一路流浪,行至荒原,本以为往后能安定度日,却被酷吏逼迫献出妻子,送去牧朝做试药奴。
父亲带着他们四处漂泊,一边躲避抓他们的酷吏,一边抚养他们姐弟四人长大。
嗣央是老大,一早便扛起了生活重任,他们的母亲在生四妹时,受到酷吏追赶的惊吓,因而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那日,嗣央骑着父亲的老马,在荒原牧牛时,看到一处高地长满虫草。
她将牛群赶入山坳中,之身前去为母亲采草熬药。
正当她挖得起兴,忽而听到坡后有人声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坡后面,听到两人的谈话。
那是为晋国公炼药的方士四处寻觅药人的官吏,他们两日前盯上了嗣央一家,准备今日夜里便动手杀掉嗣央的父亲,霸占嗣央的母亲,再将嗣央和她的弟妹送去牧朝的九霄宫做药人。
嗣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先回到山坳,将所采得的虫草放在老马背后的行囊,随后再度返回到山坡背后,静待时机。
眼瞧着太阳落下,二人欲先小憩片刻,养精蓄锐方便夜来动手,才闭上眼睛,便被嗣央的石块砸烂了头颅。
嗣央父亲的老马识途,已经将牛群安然地带回到家中。
家父不见嗣央,只见老马的行囊中装着些许虫草,便知事有不妥。
他骑马出门,四处寻找嗣央,终见荒原中的嗣央,浑身是血,蹲在地上,用绳索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首捆在一起。
他吓得双腿发软,从马上坠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冷静如常的嗣央。
“明日带着阿娘和阿弟阿妹一同迁走,继续往北走,不要回来。”嗣央将捆成一团的尸身拴在那二人所骑的马后。
“孩子,那你呢,你要去哪里?”父亲隐约猜出嗣央要去的地方。
“他们不见了两个官吏,必会寻着踪迹来寻找,阿爹你要留下保护阿娘和弟妹,这罪是我的过失,我这便带着他们一同回去复命。”嗣央说罢,不顾父亲的哭喊,向着牧朝的方向,策马飞奔。
其实,嗣央本可以选择将这两人就地掩埋,再和家人一同继续躲藏。
可是那两人的话,像是一把火,灼烧着她的胸口,直冲着干哑的喉咙,火燎着生疼不止。
她要保护家人,她要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
她要所有人,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嗣央决意与他们同归于尽。
以一身献祭,得天下安宁,她死得其所,她的家人也从此再无忧患。
长年荒原的生活,致使嗣央虽然精瘦,却浑身蛮力。
她一路飞速奔走,终在翌日过午抵达牧朝,直奔九霄宫。
可是,她没能想到,恶鬼竟是杀不完的。
她头破血流地被拖进一所房间内,受尽几名方士的凌虐,浑浑噩噩间,耳旁充斥着淫靡的笑声,她双眸望去屋内的横梁,眼中一片血污。
她不甘心地睁大双眼,欲蓄力与他们做最后一搏。
随着周遭的笑声逐渐消失,嗣央耳边传来两人细碎的吵闹。
“若按我说,先藏好你的双枪,哪里还会受这些贼佬儿的盘问,但瞧这些方士手上所持,大都是奇形怪状的法器,最稀松平常的,也是浮尘一二。”一声柔软中带着娇嗔,嗣央从没听过这般媚骨的声音。
“我这不是用粗麻破布将它们捆在一起了嘛?”另一人声可听得出来是女子,但声色粗重,内力浑厚。
“你是将它们捆在一起了,可却将咱们变成了最显眼的,亏你想的出,骗那些方士,说这法器是炼药时控制火候的烧火棒。”柔媚的声音由远及近,耳听着便走到了嗣央身旁。
“我等习武之人,向来武器不离手,可不比国君英勇神武,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就出现一把利剑来杀敌。”这语气毕恭毕敬,倾慕之意将溢。
“莫要与我拌嘴了,快先将你的救命恩人抬走,若不是这小丫头横冲直撞地闯九霄宫,你与我怕是早被拦在宫外,怎生这般顺利地就混进来?”
嗣央回想起骑马冲入九霄宫时,确实瞥到九霄宫门前,站着十余人。隐约回忆中,那几人都身穿方士的衣袍。
嗣央对这些人是恨之入骨,没再细想二人方才的对话,待一股力量将她拉扯起来时,她顺势地攀附而上,凶狠地掐住那人的脖子。
那人并没有即刻回击,反是怕她受伤,抬起双臂夹住她的腰身,予她助力,将她抱在怀里。
嗣央晃了晃头,将双眸中的血水甩了出去。
面前的人,是嗣央此生见过的,最绝美之人。
那如神仙般的面容,是嗣央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任何词语来与旁人诉说其貌美。
女子动了动腰身,道:“我这腰身禁不住两个人,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
嗣央愣了片刻,全然忘记方才那杀伐果断的决心,十分乖巧地从她身上跳了下来。
嗣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面前的美人儿,一时忘记这屋子里,还有个美人儿的同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