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百里垣壹点兵一万,令老靳与百里玄分作副将,一路南下,往息郡雅安关而去。
自百里垣壹走后,妫翼便着手准备秋尝祭事宜,这些事,原本应当是淳于皮来料理的,只是他与部分士卿仍被困在黑崖,而如今陈国可用之人,也已被妫燎诛杀过半。
秋尝祭,祭农神,祭丰收,求岁丰年稔。
妫翼心知妫娄督导丰收繁忙,便只能将今年陈国新粮托付于貅离,在大周秋尝祭天地之时,与宋国的那份一并呈上给周女王。手书一份与周女王,对鲁莽掳走晋国公子之事而赔罪,怀德畏威地拜谢周女王,体谅了她的难处,准许换回陈国女眷。陈国如今百废待兴,她新君初立,根基未稳,待今年逐除,必会亲去安阳,朝拜周女王。
身在潼水的淳于大家在得知今时的陈宫内虚无人,便自请前来,接下主理秋尝祭祀之事。
淳于大家的顶囊相助,令妫翼颇为欣慰,她得到片刻喘息,这才能倒出空来,处理后宫之中的琐碎之事。
妫燎死后,后宫的御女犹如四散的猢狲,有的趁乱逃回了家乡,有些选择留下继续服侍新君。妫翼早前也都一并接纳,充实后宫,有德行之人便可为宫中女官,余下便由阿金掌管,充做宫奴。
生活总归辛苦,她们想来是无家可归,留下,也算有个栖身之地。
唯有被关在冷宫的那人。
妫翼本打算不去管她,叫她自生自灭的,可毕竟她们的不幸皆来自同一人,况且经过上次周王宫山台之事,妫翼见她的性子单纯又愚笨,极其容易被人当做刀子来使。
既是昭明太子这般热衷于养蛊,那妫翼便将他养大的蛊送回给他,助他反噬成功。
妫翼记得,第一次去冷宫,还是因为卫姬夫人赵南子,她记得她疯了,将她认作妫薇。
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时今在黄泉下,是否团圆了。
不知她的姐姐妫薇,是不是会娇嗔地与她的阿娘抱怨,她这个心口雌黄的妹妹,终究没能将自己活着带回家乡。
天色阴暗,下着绵绵细雨。
许是没有烈日的灼热,那姑娘终能见白日,她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廊下,伸手接着檐下落水。
她见到妫翼,并无跪拜之意。
“孤其实并不怪你,若没有你山台的那一刺,孤恐怕还困在噩梦之中,醒不过来。”妫翼行至廊下,与她道。
“我现在其实也并没有以前那般厌恶你了,至少我那一刀,让你离开了殿下,还杀掉那个令我憎恶的人。”帛余轻声地说道。
“叫你憎恶的人,并非只有妫燎一人。”妫翼见她面如茶色,黯淡惨然,发丝枯槁,杂乱无光。
“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便死了这条心,外头说的那些碎语闲言,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绝不会背叛殿下。”她自小便被哄骗着长大,爱慕着她的殿下,追随着她的殿下,维护着她的殿下,甚至替他承受外来的刀剑,缠情岛上的童年,近乎是九死一生挨过来的。
她的宿命便是成为殿下的盾牌,为他挡下所有伤害。
妫翼有些可怜她,毕竟曾经的自己也如她一般,痴傻可笑。
“你知你为何畏惧太阳吗?”妫翼开口道。
帛余转过头,哼道;“我不必知道。”
“是乌支。”妫翼道。
“你少时太喜欢追在你的殿下身后了,导致他寻到了乌支,哄骗你吃了下去。”
“你本应当生活在阳光下的,偏偏因为他,不得浴日,落得这般模样。”妫翼长叹一声。
“你胡说,我身上的病乃是天生如此,花诗姑姑她绝不会骗我的。”帛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事,是他闲来无事里与孤说的,孤起初也没猜到是你,如今与你的症状对上了,这才来告知你,莫要再被他诓骗,受他操控,否则将来反噬自身,怕是会比现在的境遇还要凄惨。”在与他出逃息国时,闲聊谈起世间奇特毒物时,他曾提到过此事,只不过他聪明地将帛余换成了霍臻派来迷惑他的美娇娘。
那时的她,倒还真吃了醋,与他闹了好几天的小性子。
现在想想,还真是叫人揶揄了。
帛余捂着双眼哭了起来,声音幽幽,配上着绵绵细雨,更叫人觉得阴冷。
“帛余,你若不信孤,便亲自回去问一问你的殿下,想来碍于周女王还健在的情况下,他到不会将你如何,只不过若你选择回到他身边,定然也不会有何等好下场,可若你无处可去,也可留在陈宫之中,毕竟你是周女王赐婚于陈国的周郡主,孤会照顾你往后的余生。”妫翼自问已是滴水不漏,仁至义尽。
毕竟这姑娘本质并不坏,只是蠢而已,再加上少时被养大的人哄骗,觉得她的殿下,便是世间万分独一的好,自己生来,便是攀附于他身,因他悲而悲,因他喜而喜,因他生而存。
“不必,除了殿下,我帛余不再会心属他人。”她红着眼,信誓旦旦地盟誓。
“明日,我便启程回安阳,我要回到殿下身边。”
妫翼为帛余安排了车驾,翌日便将她送出了圣安城。
如今这块烫手山芋终于送走了,她也能松一口气,继续准备秋尝祭的事情。
毕竟迎得陈国女眷归来,她至少可暂时乐以忘忧。
七月十四,碧空如洗。
妫翼着丹服金冠,在妫水北岸,举行秋尝祭祀。
以旧器盛新粮,瓜果,象征年年不绝耕种与丰庆。以新器盛酒浆与祭肉,象征年年不绝酒酿与兽禽。
两位神司头戴羊首骨,立定于妫水河边,唱诵着祭祀的歌谣。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铜铃阵阵,声响清脆,风来动地,麦谷香醇。
是夜,陈宫中,西行阁有饮宴。
大司农妫娄携新麦归来,与国君述职今年收成,以及冬日耕种良策。
这冬日的耕种良策,其实为宋国大司农所献。
这位大司农,便是宋国君妘缨,亲去梁国无量山中请出的贤才。
他将宋国这等多山之地,变成鱼米丰厚的粮仓,使青黄不接时,不必从他国求得米粮。
他随妘缨一同前来陈国之初,并未随她一同踏入圣安,倒似个旅人般,走遍了陈国的山川。于各处停留五六日,乔装成耕走四处的耕夫,与陈国各地耕夫畅谈。
得知西南部,包括星谷关在内的七成之地,大都可冬耕春收,只不过在冬日时,家中多数人丁,或是被征去做修补城墙的工丁,或是被征去做守城兵丁,无暇耕种冬日稻田。
他拜见妫娄时,且将此事告知。
许是君子间的惺惺相惜,使二人一见如故,相聊许久。
妫翼也是在这日的饮宴上,见到了这位宋国贤明的大司农。
心醇气和,敦厚良善,如和煦春风,冬日暖阳。
妫翼瞧他,心中腾起莫名的熟悉感,以至于饮宴结束后,于长信宫召见妫娄时,便也连同他一起宣召了来。
夜色尚好,妫翼坐在园中软塌,月色穿过她身后的丝绡屏风,碎成了一地的银光。
她眼馋一旁的妘缨煮酒,便只能借秋风饮热汤。
长信宫院内的棠梨树花谢果结,只是没了芊芊这般的妙人,再也没有人能将这等酸涩的果子制成佳肴。
时见燊跟着妫娄踏入长信宫内园后,目光便时不时地瞟向园中那几棵棠梨树。
即使在妫娄同妫翼商讨冬日耕种,减少征丁为公家所用时,他亦是心不在焉,直至妘缨递去一碗热酒于他面前。
他嗅了嗅,精巧的鼻子上,似是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妫翼停罢与妫娄的谈话,也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
“骨碌,你可是挖了我树下的棠梨酒?”她嗅到熟悉的酒香,开口询问。
“怎么,孤的司农殚精竭虑地相助,还喝不得你的藏酒了?”妘缨将酒碗放在时见燊的手上,示意他大胆饮用。
妫翼心中委屈,便只能吧唧着嘴,柔婉地道:“哪里说得这般见外的话,不过是故人手作,世上无二,我都舍不得饮用,见到便就问一嘴罢了。”
时见燊纯良,听得此话,便上前去,将手中热酒奉于妫翼。
妫翼见他手指纤长,不过因长期接触农事,晒得黑黝且布满老茧,难免也起恻隐。
“既是宋国君赏给你的,孤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摆摆手,示意时见燊饮下。
时见燊分别向着妘缨与妫翼拜谢后,便饮空了酒碗。
热酒入喉,引来旧时的刀割,直劈心肝。他后知后觉,浊泪已噙满了眼眶。
时见燊不知所措地拂去脸上泪滴,他喉咙滚烫,刻骨相思,似是要破胸而出了。
“孤曾答应过你,要帮你寻到她,在得知她香消玉殒之后,便四处叫人查探她生前事,这一方四角的宫殿,既是她生前驻留时日最长之所,园内的棠梨树亦是她亲手栽种的,连同你方才饮下的棠梨酒,也是在她离开此地前,亲手酿后埋在树下的。”妘缨摆了摆手,便有宫奴将三坛黑陶酒瓮呈上。
每一樽黑陶的侧壁上,雕刻着一小字为‘木’,时见燊伸手摩挲着黑陶上斑驳的刻痕,涕泗横流。
他起身,再与妘缨拜了拜,声音哽咽,道:“臣,铭恩不忘国君恩泽,此生愿为国君寸草衔结,死而后已。”
妫翼虽然不知时见燊心中的旧事,却也能猜到他与芊芊之间的关系。
她此时也才想起,早前被困在东楚白家时,白尧有个宠妾叫娴姬,似乎是叫时娴。
若那时娴是芊芊口中背叛她的表姐,那面前这个时见燊,大抵是与她有着姻亲关系。
“你可识得东楚丞相府上的娴姬?”妫翼问道。
时见燊怔了半晌,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她是臣家中小妹,受了白尧的蛊惑,错事做尽,阿言因她几度生死,却碍于我的情面,终究叫阿言忍不下心来伤她。”时见燊回话之后,有些疑惑为何妫翼识得时娴,后想到曾为妫翼的福祥公主于潼安大战中失踪。
有传言她被囚禁在东楚,成为楚王的禁脔。
他不便再追问,将心中的疑虑藏了起来。
可他本就温良可善,面上藏不住心事,眉宇间的点滴,尽被妫翼瞧了去。
虽说,她逼死时娴,是为了给芊芊报仇,图个痛快。
可面前的人,却也是时娴的亲哥哥,她总是心里有愧。
“孤早前困于东楚时,曾与她有过短暂交集。”妫翼并不觉得从前被困在东楚,是说不得的事。
她如何,她是谁,她受了什么侮辱,从不需要这天下任何人来置喙,去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