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翼在密林之中,所救下的阿芜,便是妘缨为她送去的炭火。
那阿芜根本就不是宫中庖厨,虽然她也常自夸,自己烹饪的手艺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确切来说,阿芜并不是她,而是他。
他原来的名字叫商玉暖,是宋国典卿貅离之子。
他也是妘暖,是宋国公妘缨的侄儿。
宋国临酉之乱中,冤死于权利之争的宋国大公子,妘均的遗腹子。
妫翼也是后来在他亮明身份之后,二人相谈妘缨送予的锦囊之时,才听得他说起的。
当时的貅离如若不是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早便跟着妘均共赴黄泉。
为保幼子,貅离逃出宋国,进入梁国避难,梁君便寻着貅离的名号找了过来。
梁君看中的是貅离身为万俟将军之徒的身份,且趁人之危地相告:“若想留存梁国避难,便嫁大公子为妻。”
貅离为保怀中子安稳,便勉强答应。
那时的商温,也将表里不一展露的淋漓尽致。
大婚前,他温柔地与貅离交涉,若非完成父命,自己并不愿意娶貅离,毕竟他也曾与宋国大公子妘均,有着交命般地兄弟之情。
可貅离并不信他,大婚之后,亦是与他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
没过多久,那商温见貅离不为所动,终贼心肆意,寻了一日,梁都落雨滂沱时,他假装喝得酩酊大醉,强了貅离。
醒后,他将所有过错,归咎于酒后乱心。
貅离不与他争辩,凭着这次机会,将腹中子,借于他名下,使妘暖得商姓,在梁都安稳长大。
貅离惧怕梁君忌惮妘暖争储,招来杀身之祸,故而告知妘暖所有实情,令他自小装扮为女娃地模样,且要他往后小心梁都所有亲近他的人。
梁国不得女子继位国正,自然就没人在意妘暖的身份。
他自小扮得女娃,孰能生巧,也从中获得许多宠爱与讨巧。而今他虽处于少年时的雌雄难辨,即使是同妫翼共浴,隔着贴身中衣,妫翼也没瞧出端倪来。
她只猜出妘暖是妘缨派来保护她的人,却没猜出他来此的真实目的。
宋国公自乱臣贼子手中夺回宋国,那时的宋国民弊凋落,千疮百孔,同氏宗亲分郡而治,与妫翼初回陈国时的境况一样,整个国家面临分崩离析,于风雨飘摇。
妘缨亦是先行安抚于民,重新规整宋国历法,减少耕民赋税,从而休养生息。可她发现,她所颁布的养民之政,到了各个郡城之时,皆改头换面,成了宗亲贵族敛财的工具。
养民未能真正福祉于每一位国民,反而将表里不一的旧贵们养的满脑肥肠。
妘缨伤透了脑筋,可却不知如何下手整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旧贵们。
毕竟,她刚坐稳国君之位,仍旧需要旧贵们的扶持,况且这些人手中还养着,可以同她的夜家军相抗衡的私兵。
经历夺政大战后,她不愿再动干戈。
于是,她对内于临酉建立公学署,广纳寒门贤才,对外寻良臣客卿,唯贤而用。
她亲自前去梁国无量山,将在山中避世隐居的,被楚国白尧所迫害到家破人亡的,前楚国大司农时见燊请回临酉,出任宋国的大司农。
经由他因地制宜的开垦宋国山田水泽,宋国屯粮连年丰仓。
她亲自说服楚国姚滉为自己所用,以他所呈之法,牵制旧贵,慢慢地挖空旧贵的势力,使其权势由郡缩为城。当然,这其中也不会少了杀鸡儆猴。间接导致如今宋国的旧贵在她的监视下噤若寒蝉,便是连身边的守卫都不超过三人,更别提豢养私兵。
而妘暖为妫翼带来的,便是姚滉为她亲手所写的治世文书。
圣安兴办太学,经笔试,面授之后,可任陈国士卿。
如此的好事,旧贵宗亲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定然会将自己的家中之子送来圣安,进入太学,而后成为圣安士卿,即便某些旧贵不屑此举,妫翼也会派人前去挨个游说,美其名曰,走个过场而已,大家皆是同氏宗族,任人唯亲才是最佳选择。
被妫翼甜言蜜语哄骗后,听信了谎言的旧贵,将家中子送来太学后,妫翼自然就变了脸,立即颁布姚滉的法令,重新划分陈国各城各郡,九郡郡守,与十七金台令即刻上任。
旧贵从掌郡之人,变为一介城令,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待有人起事造反,妫翼便会命人去太学将此人送来的子女抓了,送去阵前。
多数破釜沉舟起事的旧贵,是不在乎这些子女的生死,坚持与圣安兵戎相见。
而妫翼也大都会给这些被抛弃的子女们自己选择机会。
是选择被祭旗作为牺牲品,还是选择反抗父权宗权,成为新的城令。
总有人选择固守成规,也总有人选择打破规则。
她向来不喜欢屠戮,可有那么极个别,却总喜欢触她底线。
比如用城内所有国民的性命来威胁她,逼她退位的。
妘缨顺水而下,往圣安去时,也听到船上的旅人说起四月里,定陶城的那场恶战。
楴郡妫氏黑鼻起兵,由寻阳城攻打无盐城,直奔定陶城,杀金台令,擒楴郡郡守鄯善,欲以妫翼划妫水南北而治。
妫翼听从星谷关将军妫垣壹的建议,抢占军机,连夜行军,于妫黑鼻刚刚攻下定陶城时,发起突袭。
妫黑鼻措手不及,损兵折将,仓皇逃入城中。
妫垣壹围城,于黎明时攻城。
妫黑鼻见大势已去,将定陶城内所有国民,绑在城墙上,淋了火油,欲焚之,逼迫妫翼自刎。
定陶城上哭声连片,哀嚎不绝。
妫垣壹阵前劝说妫黑鼻,若他放生城中国民,便为他力争存活之机。
妫黑鼻犹豫不绝之际,妫翼趁机独身飞上城楼,手持泛着光芒的赤垢剑,一招斩下了妫黑鼻的头颅。
而今,陈国举国上下的国民津津乐道的,皆是陈侯乃不死凤鸟,是赤垢将军的转世。
如今的圣安,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妘缨一路走来,既见灯火辉煌的繁盛,又见阵阵炊烟的人间平凡。
她站在宫门前,见如今已然身为国君的姑娘,沉稳地向她奔来,脚步生风中虽可见迫不及待,却不失君者的风仪严峻。
二人相望半响后,妘缨开口问道:“事情可都处理妥帖了?”
妫翼收起略带愧意的眼神,如释负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呢?”
妘缨释然一笑,打趣道:“若不妥当了,如何来见你,我这一路,风餐露宿,快请我喝些解渴的汤水。”
妫翼双眸忽而清亮,她雀跃地点了点头,便拉起妘缨的手,往勤政殿走去。
如今宫中多数侍奉的宫奴大都在妫燎为君之时,进入宫中的。他为君时,自知国位来不不正,十分惧怕之前宫中侍奉陈候和公主的旧人来谋害他。所以在妫翼还是福祥公主之际的那些宫奴,大都被妫燎放逐或是屠杀,包括内侍监老茶。
这些新人从未见过还是福祥公主时的妫翼,因而多见的是新国君清冷寡淡,嫌少见有如今的春风满面之态。
他们并不知妘缨的身份,却也知她是新国君十分重要的访客。
以至于还未到勤政殿时,新任的内侍监阿金已经将暗香裛露备好,待妫翼携妘缨走回偏殿之时,已然飘出了淡淡香气。
一直在偏殿等着妫翼回来继续议事的妘暖,闻到汤瓮中清香,便也想讨来一口饮。
阿金俯下身,为妫翼与妘缨分添了一碗后,便将剩下的,都留给妘暖。
妘暖满心欢喜地与阿金道了一声谢,端起碗来,饮得干净。
“看来妘暖这张讨巧的嘴,连你的宫奴都偏爱。”妘缨瞥了一眼双颊泛红的阿金,冷声道。
随着妘缨的话音刚落,妫翼的双眸便向他扫来,阿金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细声求饶。
“姑母莫要怪阿金,这不过是我少时养成的习惯罢了,阿金身处宫中,自是没见过能与宫奴道谢的主子,因而偏袒我,也都是情理。”妘暖少时遭遇,出入江湖市井甚是自由,身上不沾半点贵家威仪,反倒十分随性。
“他若是寻常贵家奴便算了,可他是服侍国君的内侍官,不能别人许他一些好处,他便忘乎所以。”妘缨的忧心,事出有因。
妫翼重回陈宫后,所操劳事宜多如牛毛,偶尔还要亲征平定叛乱。她初回宫内就令大半宫奴离宫归田,留下的也大都凭各自意愿。
偌大个陈宫,宫奴不过二三十,这让妫翼谋得了个清静,也令留在宫内的宫奴失去了管束,逐渐恣意丛生。
“阿金,你喜欢与妘暖在一起吗?”妫翼开口问道。
阿金浑身吓得哆嗦,哭唧唧道:“奴愿受任何惩戒,还请国君莫要同妘公子置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主子因你置气?”妘缨抄起白虹剑便朝阿金刺去。
妫翼拉住了妘缨,妘暖扯过了阿金,这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来。
对于妘缨的异常,妫翼颇感意外。她看了一眼护着阿金的妘暖,故意怒道:“你这般护着一个宫奴,孤便将他赐予你为伴,往后他便是你的奴,不得再踏入宫中半步。”
妘暖怔了半响,大抵是明白妫翼是在保阿金性命,这才匆忙起身,叩拜谢恩,扯着阿金退出了勤政殿。
四下现在安静不少,妫翼唤来门前候着的宮婢,重新熬煮暗香裛露,又灭去几盏灯火。
“且才来,就因暗香裛露分的不均,将我的内侍监赶走了,如今这煮好的都是你的,无人和你争抢了。”妫翼将煮好的汤水重新填满她的玉碗。
妘缨不动声色,开口便问:“陆庭薇既将赤垢剑送于你,可怎不见你平时有拿出来?”
宫灯逐渐渐暗,隐藏了妫翼脸上的不安:“我也不知,那日我手中拿着的是妫燎的佩剑,随着心中刹那迸发出的一股怒火,手上的剑就变成了赤垢剑。”
妘缨垂眸浅笑,轻呷一口暗香裛露后,叹道:“绥绥,你还在瞒着我。”
妫翼一怔,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知如何与你说。”
“而今长夜漫漫,我洗耳恭听。”妘缨美目凝视,一双玉手支着下颚,巴巴地望着她。
妫翼神色不自然地伸手去够茶碗,却被妘缨压住了手。
“这东西寒凉,你怀了身子,不可再饮了。”
闻此言语,妫翼心中一惊,面容并无惊动。
她放下了手,随着妘缨纤细的手指挽握,十指拥抱,双双落于几案上。
终究是什么都瞒不住她,妫翼长叹一声:“可是我显怀了,才叫你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