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二层缓缓走下一翠衣男子,男子清瘦,面容忧郁,但见福祥公主时,转而展颜欢笑。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满眼激动地道:“你来啦。”
亦如当年,伯忧阿姐还在时,她去府上探望,朗朗少年的他与她笑着道:“你来啦。”
“你的身体······”见他身形病弱,福祥公主心中一沉。
“不碍事,黑崖修建工事稍有些劳累所患的旧疾,于安阳赶回圣安时,为避免被昭明太子阻拦,几乎日夜不停,这才诱发了。”妫娄满不在意地将手中找来的《地经》下卷放在几案。
福祥公主忧心忡忡,道:“可瞧了医官?”
“阿姐放心,我的病是秦医官操劳的,自然是好药供着。”妫娄见她忧心忡忡,好言安慰。
福祥公主不惑:“秦医官,也随你来了?“
妫娄又咳了咳,点点头道:“本来她应是留在宛城的,可莘娇阳于逐除饮宴时落座雪中奏琴,着了凉,身染风寒,行至宛城时意外病情加重,难以虽我等继续行进,这才令我和秦医官先行出关,她独自留在宛城驿馆养病。”
福祥公主起先并不知,为何秦上元和莘娇阳二人其中,一定有人要随妫娄回到终首山。
直到宏叔带着秦上元来到藏书阁。
当年,秦上元受福祥公主嘱托,回到陈国寻信北君百里肆,令他莫要留守终首山,先去安阳暂避政乱。
秦上元行至圣安时,正遇百里肆被妫燎所捉,关入牢中,日夜审讯,受尽折磨。秦上元想尽一切办法,且将自己扮成个老巫,为信仰巫神的典狱看守治好了背上脓疮,才得了半刻见百里肆的机会。
那时的百里肆,已被折磨的不见人形,双膝和手臂皆以被砸烂。
秦上元见到因受酷刑而不能坐立的百里肆,震惊于妫燎的心狠手辣,心中更多是为百里肆痛惜。她神色悲恸地跪在百里肆身前,将福祥公主的话说与他听。
只不过现下,所有都晚了。
百里肆没办法逃出圣安城。
他求了秦上元一件事,这件事亦是后来,莘娇阳为何会自行入宫,成为妫燎帐中人的因由。
百里肆拒不交代星谷关兵符的去处,抱着视死如归的英勇,终将妫燎激怒,他将已然血肉模糊的百里肆于正阳门外车裂示众。
莘娇阳求了妫燎为百里肆收敛尸身,在将其埋入终首山树下之前,秦上元又扮作成为招灵老巫,缝合其尸身之余,将包裹着油纸的星谷关兵符藏入百里肆的尸身之中。
所以,星谷关的兵符至今未见的缘由,便是如此。
这,也是百里肆死前所求秦上元的事情。
福祥公主站在曾经与昭明太子甜蜜拥吻的树屋下,望着树下百里肆孤零零的白骨嶙峋。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与我说的。”福祥公主握紧手中星谷关兵符,强忍着剖心之痛问道。
秦上元拂去眼角泪滴,道:“他说他一直信你,会是陈国最超卓的国君,可他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回到圣安来。”
百里肆的前一句,是说给陈国的福祥公主,后一句,是说给终首山的绥绥。
福祥公主将兵符揣入怀中,缓缓蹲下身,半跪在土坑旁。她眼含热泪,用双手推着黑褐色的土,亲手埋葬着百里肆的白骨。
秦上元见状,也随着一同。
此时,天色已晚,斜阳落在山后,不见余晖漫天。
先前在山中与福祥公主对峙的持刀吏们,不知在树后看了多久,他们心照不宣地自树后走出,随着福祥公主一同,亲手翻土成墓。
一抷黄土埋忠骨,不见青山与君同。
福祥公主站起身,挥动玄的那把长刀,将坟墓上方的树屋劈碎。
玄的长刀,不比白虹那般精良的利刃,树屋毁坏的同时,玄的长刀也碎成了两半。
位于一旁的玄,已然猜到福祥公主的用意,虽惋惜长刀损毁而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先行在碎落的木板中选取了一块完好规整的,递交给福祥公主。
福祥公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木板后,坐在地上,她寻了一片着碎裂的刀刃,在木板上刻起了字。
信勇忠烈,北斗冥冥,此去缓缓,身无长青,万年魂销,古往悲鸣,忠匮传祚,魂筑永世。
断刀划破了福祥公主的手掌,随着血迹顺势留下,那碑文被染成血红一片。
玄自福祥公主手上接过墓碑,将其立于百里肆坟前。
秦上元见她借着刻碑文的由子发泄完后,便上前抓住她的手,为她清理伤口。
持刀吏们围绕在福祥公主身侧,他们皆不言语,直到那皮肤黝黑的男人开了口。
“对不起,俺之前不该骂你是女罗刹。”
此时的天色渐渐黑去,那男人已然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一口白牙倒是显眼。
福祥公主瞥了一眼正在填土埋碑的玄,敢情先前在土坑里咒骂她是女罗刹的,不是他。
回想那几句咒骂皆因男人心急临晚处境,倒也属实。
“你与临晚可有成亲?”福祥公主问道。
男人害羞地捂着脸道:“还没。”
“晚晚说,要等公主回来,助公主重归国位,陈国现世安稳了,才能与俺成婚。”男人憨傻地笑着,似是已然看到了安稳现世里的大婚祥和。
“你们这般有多久了?”福祥公主道。
“我与她自小便相识,只不过后来因家中事,短暂地分开了些时日。”男人认定福祥公主是在询问他与临晚相识的时间。
福祥公主无意地蹙了一下眉头,在一众人等并未留意地交谈之中,被埋碑归来的玄看在眼中。
他行至男人身旁,重重地锤了一拳,道:“公主问的不是你与临晚的相识,你这憨憨。”
男人欲起身与玄辩驳,却见他额头发带隐约见血。
想到这伤本是属于自己的,却被玄挡了下,受他这一锤,倒也应当。
“自安阳征黑崖修建防御城的苦力开始,父亲为避免陈国全境陷入征丁动荡,不得已才上书祭城法令于陈候,如今点墨,楴郡,涂善已然成了空城,渝州和什方部分国人已难逃蔡郡。”说话人,正是今日质问福祥公主的儒雅男子。
他说是自己父亲上书祭城法令,而惊老翁又曾道与妫燎上书之人,乃是银波老县伊。
“你是妫檀。”福祥公主虽记不得曾几何时见过的人,却清晰记得百里肆说过的每一句话。
妫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以为那个传言之中,祸国红颜的福祥公主,不过是个模样出众的花朵。
“我记着,当初便是你父亲的不能识人善任,导致父君受伤,崇明将军身死,这次为了趋利避害,先求自保,便无耻地以他城做盾。”虽然福祥公主现已明了,当时妫檀和妫檀的父亲是被人利用,可终归原因,皆是因他们识人不明。
妫檀脸上泛起一阵愧意。
“我虽不赞成父亲这样的做法,却也无法扭转乾坤,这便携荷城之中的兵将们投身为各个祭城的持刀吏,想办法驱赶祭城里的国人离开。”
就如妫檀所说,柘县和涂善的百姓皆在他的护送下,往宋国迁移,而点墨阵临近圣安,且现下负责祭礼的少府乃是李老,他是个愚昧自私且精明之人,点墨四周早已关隘重重,但凡有男丁或妇孺现身踪迹,他势必亲自缉拿,押送霸下。
“若不是霸下陵墓工事即将结束,李老前去核验,怕是你也早已被他养的私兵抓走了。”称临晚为姑姑的,憨厚小个子开口道。
福祥公主略有不解,既然李老能清空点墨阵,为何不能清空终首山?毕竟,围困个山头,比围困个郡城容易多了。
福祥公主才要开口问寻,却闻深林幽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啼鸣声。
众人皆站起身,自觉地向树后躲去。
繁星满夜空,掠过一只庞然大物,其鸣叫如骝,喘息如击木。
它于福祥公主上方盘旋半响后,直冲而下。
依旧是蓝身翠羽,三首冰眸,许是终首山的水土滋养,它比在潼安时,羽毛更有亮泽。
它落在福祥公主面前,展开的羽翼将福祥公主包裹其中。
曾有被它吞吐经历的玄见状,英勇地奔赴前方。他并不知尚付鸟与福祥公主的关系,在灵巧地躲过其余两首接连猛攻后,一溜烟地滑入其羽翼包裹的圆圈当中。
眼前的福祥公主,并未像他被尚付鸟吞下腹中时狼狈。
福祥公主正噙着笑意,双手抚摸着鸟兽两侧柔软的绒毛。
一人一鸟额头相抵,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谐。
玄难得见到福祥公主的柔软,一时间看呆之余,也忘记了尚付鸟那其余二首。
所以,他又被其吞下腹中。
尚付鸟将福祥公主衔至背后,腾空而起飞往山顶,落于汤泉池旁后,他才被吐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黏稠的津液,站起了身。
“所以,一直是你在替我保护终首山,用这种办法,驱赶妫燎的兵将。”福祥公主的脸埋在尚付鸟松软的羽毛之中,她声音娇软,听的玄半边身子泛起了酥软。
二首其一推了推福祥公主的后背,她转头这才瞧见狼狈不堪的玄就站在身后。
玄尴尬地甩了甩身上的粘液,道:“这老鸟是故意的,但凡山上有兵将前来围困,它不分敌友,总是先将我吞了,做以恐吓。”
灾乱中的众人只记尚付鸟是山中食人的精怪,分散逃命之余,便也不会有人纠结,被吃的人是谁。
“并非恐吓,它虽是吉兽,却也吃人。”福祥公主指了指不远,几处露出白骨的土包。
往常他被尚付鸟吐出后,并未仔细观察周遭境况,抹去脸上的唾液,就飞速往山下逃命。
在他逐渐开始相信尚付鸟所作所为,是守护终首山中人,到后来配合着这老鸟逢场作戏,都尚未注意这老鸟身处山顶的巢穴藏着什么。
这次,他随福祥公主所指望去,眼过之处,皆有白骨皑皑,他双腿泛软,欲将瘫坐地上之余,却被尚付鸟的羽翅接住。
“它似是很喜欢你。”福祥公主道出这话语时,忽而怔了半响。
她眼前仿佛又涌现初次见尚付鸟时的情形。
有人与她说过,尚付鸟向来记仇,若放了,势必会归来寻仇。
也有人曾与她说过,畜生就是畜生,不会萌生同人一样的情感,它会咬死所有见过它的人,不令世人知道它的所在。
玄扶着尚付鸟的羽翅缓缓站起身,哆哆嗦嗦地与福祥公主道:“要不,我们先离开?”
福祥公主回过神,径直走向玄面前。
“莫急,我有事问你。”说罢,她解开玄的上衣,一掌将其推入汤泉池中。
玄羞涩地抱着双肩,在落入汤泉池后,迅速地游至泉池中央,寻了一块圆石做阻挡,背对福祥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