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太子内心轻颤,仿佛有一丝温暖正从他身体当中消散,他放开了手,不再与她相谈。
他转身欲将抱着福祥公主离开,却又听到东阳公主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因果循环,年少时,我总希望能将你困在蝴蝶谷,留在我身侧,可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你杀了爱我的人,也没有让我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你猜将来若我得自由,会不会对你做同样的事?”
东阳公主侧身而卧,手脚被反绑于身后,她的眼眸中流下一连串清澈的眼泪,洗净了面上的血痕。
她苍白羸弱,如同一只白色凤蝶。
昭明太子未敢回望,抱着福祥公主离开云霄居。
待昭明太子走远了,秦上元缓缓起身,行至东阳公主身前,为她松了绳索。
“你不怕他责罚你吗?”东阳公主并未起身,她仰起头看着秦上元。
“反正我明日也要随将军回宛南,他总不能因这小事,就将惩罚的旨意送去宛南不成?”秦上元将她扶起身,拿着素白的帕子为她清理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东阳公主轻声道。
素净的脸庞擦拭干净后,秦上元起身从药箱当中拿出一樽木匣递给她:“这是早前你有服用过的补气血的药丸,还是同以前一样,用温水化开送服。”
东阳公主微怔片刻,她会心一笑,接过秦上元的木匣。
“你可一定得好好活着,且将身子养好,待逐除将军回安阳述职,我也会一同归来,届时与你对酒高歌。”秦上元背起药匣,向着斜阳而去。
东阳公主垂下头,抚摸着手臂上那残缺不全的血迹。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醒来后的福祥公主,曾一度想要逃出东宫,往山台去见东阳公主。可昭明太子决不允许她受伤的事情再度发生,便令禁卫严守东宫,避免她在私自外出,即使前来探望她的韩尤妙,也被拦在了宫门外。
这次,福祥公主可谓是孤立无援。
本就关系僵硬的二人,更是雪上加霜,福祥公主一连几日都是冷脸相待,甚至还将寝殿内门反锁。
昭明太子一般都是等着福祥公主夜来睡去,再翻窗而入,与之共眠。
有一段时日,在她晨时起身,乍见身旁又多出一人,自是惊吓连连。
在她逐渐摸清昭明太子的手段后,便夜来不睡,蹲在窗下抓了几次昭明太子的不轨行径,致使昭明太子的颜面荡然无存。
后来,二人隔着窗子互相熬夜,谁也不先行睡去。
昭明太子倒是无妨,他早前习惯风餐露宿,作息无常,可福祥公主却十分痛苦,毕竟她现在身体未安,手臂上的伤口也未养好,每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瞌睡地点着头。
昭明太子于心不忍,这才放弃了与她的对弈,抱着自己的铺盖,睡去了偏殿。
可没了昭明太子的骚扰,福祥公主开始不知所措。
她有时故意坐在窗下,听着廊下的声响,几度开窗确认是不是他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寂寞空庭,深夜寒冻。
直至某一天,窗外传来轻扣窗棱的声响。起先她还以为是风过枯枝,刮在窗棱的响动。后来这声响一直持续不停,更像是有人在故意敲击。
后知后觉的福祥公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仰头便见天上正落下撕棉扯絮般的白雪。
门廊前悬挂四展自旋的灯盏,灯盏以轻柔冰绡为屏,致使内里燃烧的烛光颇为清亮。冰绡上用颜料彩绘着几只蝴蝶,当烛火透过这几只蝴蝶时,就能在暗夜当中留下许多颜色不同的影子来。
那些蝴蝶的影子照在雪地中,门廊的石柱上,还有窗前的那棵老槐苍老的树干上,随着灯盏的自旋,翩翩飞舞。
福祥公主但看眼前美景,便未想太多,转身推开门,便往那蝴蝶蹁跹处走去。
这是安阳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也是福祥公主复生后所见的第一场雪。
昭明太子还是拿着那枚蝴蝶璎出现在她面前,他将斗篷卸下,将她温暖包裹在怀。
“这是我这些夜里,无你在侧,辗转难眠时做的,时逢今日初雪,更添旖旎,”他在她耳边温柔地道:“喜欢吗?”
但见眼前风景如画,斑驳陆离,福祥公主早前心底的怨气早就消失无影了。她雀跃地点了点头,将手摊开,见蝴蝶影子飞走于她的掌心之间。
昭明太子将那只她曾退回的蝴蝶璎,再度放在她的掌心处,同蝴蝶影子重合。
这样的场景,同福祥公主脑中深处的某一场景完美契合,她看不清记忆中的所有,但只知道曾经的昭明太子也给予过她今日这般,同样的甜蜜。
她缓缓转过身,星耀一般的双眸,欢愉地望着他。
“可还生气吗?”昭明太子问道。
福祥公主努着嘴,可眉眼的愉悦已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那我今晚可以回去睡吗,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一独身一人,冷的难以入眠。”昭明太子撒着娇,环着她的腰身,惺惺作态起来。
倒头来,他还是想回到她身边去,一人雪夜,孤冷难捱,偏殿虽然有炭火可以暖身,可却暖不了他心中的冷。
尤其当他回想山台时,东阳公主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他无眠时,曾一度回想,自己都对他这唯一的妹妹做了什么。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福祥公主比划道。
昭明太子歪头轻喃:“那且说一说。”
福祥公主并没再用手比划任何话语,而是拉着昭明太子往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下走去。
她将他的手掌按在那棵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我听说,这是东阳公主出嫁于玉颜公子时,你怕她想念故乡,便将家乡的老槐树移栽过来,缓解她思乡之情的。”福祥公主比划着。
“你现在,还想得起来那时的心境吗?”
福祥公主的话,像是一击重拳,捶在了昭明太子的心坎中。
所以,他现在的心境变了吗?
他收回手,仰起头望着萧瑟的老槐树,倏然想起年少时,东阳公主手持软鞭,在老槐树下舞动的娇俏来。她也曾是明艳少女,却因苦难抽干了身体内所有的天真甜美。
“我,想不起来了。”那些年少的瑰丽仿佛是前一世的经历,他的心已然坚硬如铁,便再也不能柔软如丝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啊,你看我,也是想不起来同你曾经所发生的事,但是却并不耽误我现在爱你啊。”福祥公主的爱炽热如火,以前是,现在亦是。
她自年少,便爱着他,事事先为他而思量,即使身陷囹圄时,也不为他添一丝的麻烦。
她懂事的让人心疼,可是谁又不是呢?那个曾经也爱着他的东阳公主,不是也如她一样吗?
同玉少染困在柒园,与他见面时,依旧处处为他着想。
可他,对她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要补偿东阳公主的余生,可现在呢,便是他的补偿吗?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福祥公主。
曾几何时,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要补偿她的,但看现在的自己,终归来日方长时,会不会待她也会如东阳公主一般啊?
他忽然觉着自己那颗坚硬如铁的心,落入了冰河,从内而外彻骨寒凉。
他猛地抱住福祥公主,透过衣裳,汲取她的温暖。
“小槐儿。”福祥公主的双手穿过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上写着字。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是阿染取得名,我也极为喜欢,槐是守土木,希望他如槐一般,不必颠沛流离,能永守家乡。”他耳边响起东阳公主曾说过的话。
她从未向他求过什么,所以他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即便是当东阳公主知道他利用了她。
原本便是他做错了,且大错特错。他将燕国君对安阳发动的那场大劫,牵连到了她的身上,殊不知她也是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挚爱,也失去了自由。
她的懂事,滋长了他疯狂的索取,于是在她开始反抗时,他才会觉着她不可理喻。
她一直想要的就是永守家乡,不必颠沛流离。
可他,却亲手将这毁了。
昭明太子心中的内疚,终于被福祥公主再度唤醒了。
人,在身居高位的时候,会忘记有些迁就和给予不是出于畏惧权势,而是出于爱与信任。
福祥公主听到了昭明太子的啜泣声,便想从他怀中出来,为他拭泪。
可昭明太子却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不让她瞧自己那双微红的眼眸。
于是,福祥公主又在他的胸口写起了字:“将小槐儿还给她吧,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好吗?”
“可若是山南不愿,要如何?”昭明太子哽咽着问道。
“不会,他依旧是你的孩子,若他愿意,也依旧是我的孩子,可他必须知道,东阳公主才是他生身之母。”福祥公主从他怀中逃了出来,与他比划道。
昭明太子俯身向前,将冰冷的额头紧贴在她温暖的额间。
“如此这般,那我今晚能回去睡了吗?”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的晚,一直到冬月,才见初雪的到来。昭明太子抱着女娃来到山台时,东阳公主正围坐在暖炉前烤火。
山台位处高地,穿堂风烈,云霄阁四面通透,冬日更甚寒凉。
东阳公主自生产之后,身子变得娇弱,但凡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复发寒症。
秦上元临行前曾与周女王秉明,东阳公主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受寒凉。于是,才方初冬见寒时,周女王便命内侍监元机派人,将云霄居四面的门窗钉上了厚重的垂帘,即便是炉火也换成连周女王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无烟银丝碳。
加之秦上元临行前留给东阳公主那些补气血的药丸,这一年的冬日,她倒是比去年红润了些许。
女娃咿咿呀呀的声音令落座于暖炉前的东阳公主回了神,她站起身,一双美目流盼温柔地望向昭明太子怀中的女娃。
女娃卯足了力气,向东阳公主扑去,展颜欢笑时,口中乳牙根根,像是洁白瓠籽般。东阳公主张开手接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喜悦,皆化作眼中的婆娑,澄清净明。
“往后她便在这里陪着你吧。”昭明太子双眸发烫,却背过了身。
东阳公主没有说话,甚至对于昭明太子的到来无动于衷。
她将女娃轻放于软榻,握着她的肉手同她逗笑。
昭明太子闻骨肉团圆,其乐融融,暂且缓和心中愧意。
“云霄阁西楼的顶层乃是存放你陪嫁之物的库房,若觉得云霄居无聊,可前去寻些熟悉的物件来把玩,我已然令禁军将西楼打开,可供你随意进出。”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暖回她的心,便只能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
“往后去云霄居二层的寝殿之中歇息吧,二楼设有地炉,不会像堂内这般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