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难之后的安阳,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周女王因宋尔莞惨死于面前,导致夜夜惊厥,重病缠身。
稳定安阳的重任全部压在了昭明太子的身上。
翠缥大战过后,昭明太子只短暂地在宛南休息过,闻讯安阳遭难,便马不停蹄地追在燕国军队的战舰后,为安阳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返回安阳后,昭明太子夙兴夜寐,即在短短半月时间内,恢复了安阳的稳定。
燕国军队在昭明太子的追杀和驱赶下,亦是遭受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的举措,而如今霍殇镇守在楚国东部的三郡四城,无法再回到郑郡监视燕国的一举一动。昭明太子随即恢复了莘奴将军的职位,命他前往郑郡,接任霍殇的官职,掌管郑郡,监视燕国。
至于楚国,历经两场大战后元气大伤,引以为傲的战神白素又死在了战乱之中,昭明太子也曾认真思虑过,是否要一鼓作气灭了楚国。
燕国入侵安阳,战舰过东海之时,楚国声东击西地攻打三郡四城,致使霍殇错失拦截良机,造成安阳大劫。
可偏偏在安阳稳定之后没多久,东楚便派人奉上九鼎,以及楚王私印,向大周俯首称臣。
此举是在示弱,也是昭告九州,楚国归顺了大周。若此时昭明太子再出兵灭了楚国,往后若要再度招服其他诸侯国,怕是难以服众。
昭明太子只能咽下这口气,心里盘算着来日方长。
宋尔莞被周女王追封为忠信侯,以诸侯之礼葬于五祚山,其女澹台彧芝被封为高平县主。至于澹台成蹊,昭明太子所能想到给予他最好的补偿,便是将他留在安阳,继续任职郎中令,再度整合禁军和五祚山兵营,使其常驻五祚山,能得空去看望宋尔莞的棺木,且陪伴澹台彧芝长大。
有些人的劫后余生并非幸事,心中不能抚平的伤痛,那些难以自愈的伤痛,也许会耗尽往后的余生。
上巳花朝,雪融花开,周女王的心病终于在冰融雪消时逐渐好转。又是一年踏青赏红,只不过这次少公子再也不能以宋尔莞的名义来邀人游湖了。
弦景湖依旧翠碧,夹岸山花也如约开放。
昭明太子抱着福祥公主踏入画舫时,周女王已然坐在船屋之中了。
向着碧水清泉,山花烂漫的窗轩敞开,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边的软塌上。
自翠缥城前被芈炎捅了刀子,她便深陷昏厥之中。
鸑鷟趁机以血灵虫将剩下的忘忧蛊投入了她的体内,借此封印了她体内的两股邪气,保住了她的命。
可她自此便一直睡着,就连后腰上的刀伤痊愈了,也未见她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昭明太子不舍不弃,日日在枕边呼唤,只要福祥公主还活着,他便不会轻易放手,每日喂饭喂药,清洁身体,一样不落。
所以花朝游湖,他也将福祥公主带于身旁,并亲自照料她的所有。
周女王是第一次见到福祥公主,她从没想过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儿子的心爱之人。那是一张妖冶美艳的面容,若不是秦上元和莘娇阳真诚地与她说,福祥公主曾历经的往事,周女王不会相信,那双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个清澈又干净的灵魂,她更不会认可福祥公主成为昭明太子的太子元妃。
“你将山南收为亲子,可否是等着她醒来,要山南喊她亲娘?”周女王起身踱步于窗边,望着湖畔纷飞的乱红道。
昭明太子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薄绒毯,悉心地将福祥公主瘦弱的身子包裹严实。
“她本就是玉山南的亲娘。”昭明太子坚定不移地欲盖弥彰,手段极其残忍地控制着宫奴言行。
没有人再敢提住在柒园的那位,也没有人敢告诉玉山南他真实的身份。
“那件事并非东阳公主之过,你已经杀了玉少染为宋尔莞报仇,便莫要再为难她了。”画舫缓缓沿岸前行,犹豫了片刻的周女王支开侍奉的宫婢,开口幽幽地对昭明太子说道。
“我将玉山南收为亲子,细心抚养,她应当感恩戴德,否则凭着那样一个父亲,他要如何在宫中生存,她若真心是为玉山南的长远思量,便好好地呆在柒园就是。”昭明太子洗净了手,开始跪坐于案前调香。
秦上元曾告诉他,多燃一些活络生肌的香,会有助于福祥公主的康健。少公子记下后,令人打开自己位于山台的私库,取出珍稀的玉息香,并亲自为她焚香,一日未曾落下。
所以,福祥公主如今的身体才会依旧嫩白如玉,冰肌玉骨,未生半点褥疮。
“你收养玉山南哪是为了那孩子,分明是为了使福祥公主顺利地成为太子元妃,否则大周的太子,如何能取得一个不生不死的女人做妻?”周女王不愿见他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失去理智。
“母亲,绥绥会醒过来的。”昭明太子坚定地说道。
“可如果她醒不过来呢?”周女王问道。
“没有如果,在我这,她一定能醒过来。”昭明太子引燃香后,站起身行至福祥公主身旁。
他跪坐在榻前,情深隽永,温柔清明:“母亲,其实我曾一度迷失。”
“决定回安阳,决定夺下安阳,决定掌管安阳,每一步都在权势的漩涡之中迷失,我甚至一度忘记,这样的回归,这样的抢夺,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初衷是什么?”
“直到在翠眉城前,她倒下的那一瞬,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拼了命地站在顶端,是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她的命运,不使她如当初那般,被随意掳掠,抢夺,不使我如当初那般,剥夺了爱她的权利。”
也是从那一刻起,福祥公主成了昭明太子的逆鳞,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也没有人可以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昭明太子同周女王截然相反,他很清楚自己要先争得权利,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像当初的周女王,为了情爱,放弃了王位,最后落得死别生离,放逐缠情岛半生。
他比周女王果断,亦比周女王更适合这个王位。
两岸乱红迷眼,周女王心中沉重,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亦有求不得之事,想来这世上的难题,谁都无法避免,即使你站在权利之巅,所存的烦恼,也不过与众生一样。
“小喜说,东阳公主再度承孕,那是玉少染的遗腹子,亦是她能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她是你的妹妹,亦是个可怜的孩子,孤希望你莫要再难为她,莫要再夺了她这一个希望。”周女王并不希望昭明太子为福祥公主斩断与所有人的情谊,在一个母亲的眼中,更希望会出现接替福祥公主的女人出现。
比如东阳公主,再比如澹台小喜。
昭明太子不为所动,他答应周女王,不会再夺东阳公主腹中子,却暗中安排了更多的禁军看守柒园,任何人的进出都要回禀。
寒食,细雨,昭明太子于卓政殿参与朝立议事时,远在高平县巡查摊丁法的妫娄忽然回到了安阳。
可他并没有前往卓政殿,而是跪在第三道宫门前,求昭明太子让他见福祥公主一面。
再行过一道宫门便是内宫,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朝立议事结束后,昭明太子与宋锦书共行于宫道之上。宋尔莞的死,于宋锦书打击不小,他两鬓忽生千缕斑白。
“太子要如何处置妫娄?”眼见雨幕密集,宋锦书问道。
“为我所用,厚禄高官,非我所用,杀。”妫娄最开始为周官的目的,便救福祥公主。如今福祥公主身在安阳,他的目的便是带福祥公主回归陈国。
宋锦书庆幸的是妫娄尚且对昭明太子还有用处,暂且是无性命之忧。若是他不识时务地坚持去碰昭明太子的逆鳞,怕是命不久矣。
“若是杀,务必暗自动手,若是明着动手,难免不会使天下为太子而谋的名士心冷,昭明太子若展宏图,有些事情务必要忍耐些。”帝王的冷酷乃是权利之巅的常态,宋锦书看惯了太多权利的厮杀,野心的藏匿,相反周女王的恭谦,和昭明太子的坦诚,在他看来,却也难得。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二人于瑶华宫前分走。
在回东宫的路上,昭明太子看到了跪在雨中的妫娄,他信步前行,停在了他身旁。
昭明太子自净伊的手里拿过簦,挡在妫娄的头顶。
妫娄仰起头看了昭明太子一眼,便挪着腿脚行叩拜大礼。
“你回去吧,她还没醒。”昭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太子,臣并无他想,只想见公主一面。”妫娄心里清楚昭明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这一次就算他跪死在雨中,昭明太子也不会让他见福祥公主。
“她不再是陈国公主,而是大周太子元妃。”昭明太子冷言而语。
“无论她将来身份为何,始终是妫娄心中的陈国公主,昭明太子莫要忘记曾许诺于臣之事。”妫娄尝试旧事重提。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救出了太子元妃,至于能让你见到她,可不再当时我的许诺之中。”昭明太子耍起了无赖。
妫娄气的面色通红,争辩道:“即便太子再多阻拦,福祥公主仍旧是我的家人,如此亲人相隔,太子可否心安理得?”
“我,心安至极。”昭明太子冷笑道。
“她已是我的妻,于她来说,你不再是她的家人,而是外臣,未经我的允许,你休要再见到她。”
“此次你未受诏,私自回安阳已然是大罪,念在你为大周披肝沥胆,实施摊丁法,我暂且饶你罪责,限你三日内启程回高平,否则便按律问罪。”
妫娄在春寒的细雨之中跪了三个时辰,直到他晕死在宫门前,昭明太子也没有让他见福祥公主。
秦上元令寺人们将快冻透了的妫娄带回太医局,接连灌了四碗姜汤,他这才逐渐回温。
她挺着肚子,身怀六甲,到了酉时就回澹台府上歇息,由此也顺便将昏迷不醒的妫娄带回了澹台府上。
因淋了春雨,妫娄染了风寒,秦上元不便照应,澹台小喜又要日日入宫当差,一向与秦上元交好的莘娇阳不知为何,自告奋勇地照顾起了妫娄。
能得典客亲自照看,妫娄受宠若惊,二人早前于陈国上卿府上,有过短暂的照面,那时的他们并未想过今日,还能再度相谈。
“待你身体好转后,便即刻回高平吧。”莘娇阳接过他手中已经空了的汤药碗道。
妫娄心有不甘:“你若是替太子来劝我的,请回吧,我不劳典客费心了。”
莘娇阳将空了的汤碗放于案上,神情桀骜地笑了起来:“莫要太过愚蠢,你的昭明太子才不会浪费精力来派人说服你。”
闻声莘娇阳的话,妫娄微怔片刻,过后他似是想了明白,凄怆地笑出了声。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