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不解地盯着几案上的巾帕,若是她真是给人迷晕了,也要有运送的车或物件,总不能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就消失?
周女王见少公子一直盯着那块帕子,便令元机将帕子呈给少公子。
他手指掠过巾帕后,轻嗅指尖,却闻不到任何异样。他皱着眉头抓起了帕子,放在鼻子尖细细地嗅着。
那帕子上得味道似曾相识,虽能摄人心神,可用量太小,连一只猫儿都迷惑不了,更何况是人。
少公子戏谑地笑了起来,他看向周女王,见她双眸亦是迷惑不堪。
看来,少公子所能想到的,周女王也想了个遍,甚至比少公子还要想的全面。
所以,她才迷惑,除非是貅离自己跑的,想要引着他们去发现什么事情,否则这人倒是不会凭空消失。
“若是王上放心,便将此时交给儿臣去办,儿臣一定将宋使平安带回来。”少公子将那块帕子揣进了袖袋之中。
周女王点了点头,吩咐典客起身来。
典客如同大赦,起身谢恩,见事完结,便急着要离开。
周女王见此,并未多说什么,准他同郎中令一同离开。
澹台成蹊于离开之前,朝着少公子眨了眨眼,示意等下再会,便乖巧地紧跟着典客同出了卓政殿。
少顷,少公子将妫娄的文书呈上,待周女王看过后,也同少公子一样气的摔了香炉。
元机吓了一激灵,惊慌地看着少公子。
少公子示意他不必紧张。
元机战战兢兢地去拾香炉,且招呼着殿内侍候的宮婢,泡些热茶来。
“永康郡的宗亲也是自你阿翁一辈的亲兄弟,当年安阳大旱大瘟时,也没见他们前来助安阳渡难关,偏是在安阳不稳时,成了社稷的蛀虫,还胆敢劳役孤的百姓!”周女王怒发冲冠。
周女王这一声怒吼,吓得元机将才捡起来的香炉,再次从怀中扔了出去。
元机惊慌失色,立即伏在地上赔罪。
少公子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散在他衣袂上的香屑。
“王上不是在恼你。”也难怪元机会害怕,少公子也未曾见过周女王这般的怒气冲天。
相比较他去缠情岛上,强行请她回安阳那次,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元机心安地点了点头,见宮婢奉了茶来,一步上前接下,又及其谨慎地送去周女王面前。
周女王长叹一口气,拿起茶碗,饮了一口,却又面色难堪地顺了顺胸口。
“其实,永康郡王室宗亲早已非周殷王亲兄一脉了。”元机面露愁容地说道。
周女王侧过脸仔细地瞧着他,等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元机低下头,迎上周女王探究的眼神,心里吓漏了半刻,连忙俯身道:“是奴多嘴了。”
元机转身想要走,却被周女王拉住了手臂。
“你多嘴的时候也不多,孤慢慢会习惯的,你且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不得有半点隐瞒。”周女王将自己的茶碗推到元机面前。
元机受宠若惊地后退了一步,猛地跪在地上道:“奴绝对不会对王上有半丝隐瞒,如若奴隐瞒或是说谎,必遭天谴。”
元机少时同家人生活在永康郡的庆元县,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渔民,且常为玉氏宗亲府上供应海鱼鲜味之物。
宗亲老翁有两子三女,长子和幺女为庶,次子和两个次女为嫡。
长子孝廉恭谦,在永康郡贤名远扬,早年韩子,庄荀,白泽三人同行天下讲学之时,曾来到永康郡,这位长子还同时被三位师尊所夸耀过。
如若不是宗亲老翁病重,长子被家中的主母胡乱地找了个寻常人家的渔女娶妻生子,怕是早去安阳紾尚阁,成了安阳的公卿。
待宗亲老翁死了之后,长子和幺女一同被赶了出来。
长子怕委屈了自己的妹妹,便放下身份,与妻子一同出海打渔。后来妻子怀孕,生下一子。
小童子聪明伶俐,便是少时元机一起玩耍成长的伙伴。长子还不收分文地教元机和他的儿子一同读书识字,他们一家人虽然清贫,但都及其恭谦勤恳,乐施好善。
元机很喜欢他们,这镇上的人也一样。
厄运,便是从那次子开始动歪心思,扩充盐田和海盐产量开始的。
这位次子虽然是个不辨菽麦的蠢人,却是十分惧怕兄长。相对永康郡其他地方的渔民和耕农被次子征去开拓盐田,长子所在的镇子,次子并不敢派人前来造次。
有一天,趁着长子同镇里的男人们一同出海打渔,次子突然派人来到镇子上,将长子的妻子抢回了府内。
长子赶海回来后,带着镇上的男人一同前往宗亲府上去要人。
费尽了千辛万苦,人是被要回来了,可身上都是凌虐过的痕迹,半条命没了,没多久,便仙去了。
幺女见永康的形式不对,劝说兄长带着孩子去安阳。
那时的安阳亦是腥风血雨,在位的周穆王自身难保,如何能顾得了他们。
长子屈于次子的淫威之下,一边劳作于渔忙,一边劳作于盐田。
几年后,积劳成疾,无钱医病,病死于家中。
幺女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兄长的孩子,去了安阳。
便是在此时,元机才和这一家人断了联系。
后来,元机的家人也都被那次子奴役,不分昼夜地劳累过度,又苦于无钱医病,早早地去了。
元机的姐姐带着他们弟妹五人,一同逃来了安阳,一路上风餐露宿,几个弟妹身染恶疾,相继去世。到了安阳,姐姐卖身为奴,养着元机于紾尚阁苦读了一段时日。再后来,姐姐病重,连做奴的机会也没有了,被赶出来后,药石无医,也去世了。
这世上,便只剩下元机这一人了。
所以,他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
这世上有清风,繁花,白雪,满月,也有生离,死别,无终,常悲苦。
人间欢愉和世间疾苦,哪能是一句话可说清楚的。
“你之前,怎不与孤说一说?”周女王双眼微红,她不知元机的遭遇,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奴这一生还有机遇能伴于王上左右,已是上天眷顾,更何况王上和太子烦心之事多入牛毛,奴的事情不算什么。”元机擦干了眼角的泪痕释然道。
“你来安阳之后,可有寻那幺女和孩子的所在吗?”少公子问道。
元机摇了摇头:“并未有打听到他们二人的踪迹,想来世事无常,怕是那时,他们也未必能见到周穆王的面吧。”
少公子讥讽地笑了笑,但凡是能让周穆王出手的,大都是类于少公子和周女王这般,可以帮他挡箭,可以帮他解毒,可以为他所利用之人,那些对自己切身利益毫无帮助的人,周穆王才懒得伸手去救。
更何况是宗亲庶族。
“元机可还记得那幺女和孩子的名字?”少公子问道。
“奴记着幺女被他兄长所唤‘鱼儿’,至于长子的孩子如今也应当长大了,不再是小童子了,名字倒也不清楚,不过他家里人都叫他小石头。”元机回道。
少公子闭着眼睛回想着,在记忆之中寻找着这些名字曾出现过的蛛丝马迹。
少时,他睁开双眼问道:“方才的那位典客,你可有曾在永康郡见过?”
元机摇了摇头道:“不曾,只是听闻他是永康郡宗室之子,奴猜着应当是那嫡次子的孩子吧。”
少公子歪着头,转了转眼珠笑道:“母上多久没看戏了?”
“你可是又酝酿了什么坏主意出来?”周女王甚是了解少公子,知道永康郡这蛀虫不但会被他杀了干净,且杀前所有预备着的惊喜,都犹如戏文般,精彩又好看。
少公子走出卓政殿,见澹台成蹊正靠着玉栅旁等着他。见他出来了,便站直了身子向少公子问安。
“昨夜那典客找去了你家,可有惊扰到大伯休息?”少公子问道。
澹台成蹊笑露一口白牙,道:“昨夜那典客赶巧就在府门前撞到了夜归的小喜,这才没有惊动府内,所以,父亲并不知道。”
少公子一怔,御史府和千面阁的事情明明已然解决了,且历雁西也已然要迎接他新的黄昏之爱。怎地太医局的小喜还这般繁忙,总是夜归,还总会在自己家门前遇到熟人?
“太子还不知,正月十八那日,莘家的妹子莘娇阳投湖自尽了?”澹台成蹊道。
少公子双眼瞪着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澹台成蹊。
若说莘娇阳是为百里肆殉情,可都过去半年了,总不能是现在才想起来要殉情不是?
“不过听小喜说,好在是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个登门拜访紾尚阁的女神医,用独特的方法给救了回来,暂且性命无忧了,现如今仍旧在紾尚阁里养身子,不肯回莘家去。”澹台成蹊道。
“所以?”少公子疑惑这事儿与小喜晚归有何关系?
“所以现在小喜晚上总会跑去紾尚阁同这女神医学习救人之术,顺便帮阿莞的忙,去劝解莘娇阳,你可知道,现在的莘娇阳正一心一意地往南墙上撞着,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连她姐姐莘娇容的劝都听不进去,况且莘娇容又远在宛城,这才写信来拜托宋尔莞去劝说,可阿莞你也知道,她哪里会劝说别人,一般她都喜欢用强的。”澹台成蹊深有体会,这才发动了自己的阿姐,反正她也是要去紾尚阁寻女神医学习医术的,不如就帮帮他的娇妻说嘴。
“这莘娇阳倒是怪异,百里肆死了大半年了,尸骨都凉透了,怎会现在才想到要殉情?”少公子不屑地嗤道。
澹台成蹊犹豫片刻,与少公子道:“自信北君死后,莘娇阳绝弦,在紾尚阁再无弹奏,她失去了继续做师尊的机会,日日徘徊在阁内的湖边,屈尊做着阁内的洒扫女婢。”
“莘娇阳的娘亲,莘四姬自然不愿,便四处寻安阳城内的冰人为莘娇阳说亲。”
“众人听说是莘氏女,自然都愿意,莘家那几日的大门险些被求亲的人给撞破,莘四姬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家世好,模样周正的少年佳配,可莘娇阳一心都在百里肆身上,哪里还容得下第二人。”
“可偏不巧,莘四姬没同她商量,就收了聘礼,还绑了莘娇阳回莘府待嫁。”
后面的事情,澹台成蹊不说少公子也能猜到。妫燎的圣安城都困不住的莘娇阳,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莘家。
她跑去紾尚阁的内湖自尽,怕更多的是在怨恨少公子吧。
“走,狗子,我们去紾尚阁。”少公子甚长时间没有唤这个乳名,澹台成蹊怔了怔,随后满脸欢愉地跟在少公子身后。
“咱们去探访莘娇阳吗?”澹台成蹊问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待到了紾尚阁,自会有人要见我们,至于莘娇阳,我得思虑周全些,才有脸去见她。”少公子道。
二人抵达紾尚阁,已然到了午膳时刻。
守门的童子见少公子来了,俯身拜礼后,引少公子入内堂,可走的却不是往鈎樴院去的路。
少公子未做声响,一直跟着那童子行到内院的朝行楼。
如若少公子没记错,这内院一般都是师尊们起居的地方,这朝行楼里面住着的,想来就是要见他的人吧。
小童子俯身请少公子进去,少公子点了点头,一推门便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除却一张睡觉用的小榻和读书的桌案,唯一能妆点房间空荡的,便是角落里的花鸟香炉,香炉里燃着清雅的水息香。
少公子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水息香虽然闻起来清雅,可冬日里燃,总会显得过于清冷。”
“看来,执公子还是同以前一样,喜爱香甜的暖香胜过冷香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公子闻声回首望去,见到了一别许久,却并不想念的妘缨,确切地来说,是宋国的女君。
而跟在妘缨身后的,正是昨日失踪的宋使,貅离。
少公子面色平静,未露出一丝惊讶,倒是澹台成蹊,一脸诧异地惊呼道:“原来你没有被人绑了去。”
貅离温婉一笑道:“怎地,郎中令倒是很希望我被坏人绑走不成?”
澹台成蹊连忙摆摆手道:“我没那意思,不过典客见你失踪了,昨夜跑到我家去,拜托我搜城来着。”
“我若告知郎中令,是那典客派了人来绑我,不过被我提前察觉,逃了出来,你可相信?”貅离道。
“我信。”少公子走上前,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手帕,将它交还于妘缨面前。
妘缨戏谑地接过手帕道:“想不到执公子如今还记得这味道,我可只放了少许,断然不会摄了公子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