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的目光从锣鼓、红绸、闲汉们身上一一掠过——
这都要钱。
她很懂。
她摸了摸裙上的荷包, 里面有金锞子也有银锞子, 但她不满意, 不够牌面, 勾起唇, 叫白芙:“叫红榴爹和哥哥在二门边等着,抬一笸箩铜钱出来。”
白芙也激动, 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提着裙子转身往门里跑。
萧信回过神,想拦, 许融转目笑道:“二公子,些许小事,何分彼此?我为二公子高兴,也为我欢喜啊!”
她和萧信既有共同的目标, 也有共同的利益,在这两个共同精神的指引之下,萧信向未来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花钱闻喜讯,她乐意。
萧信只听见了“何分彼此”四个字,后面的话没往心里去,就不语了。
一笸箩铜钱很快抬了出来,其实论实际价值未必有许融那只荷包值钱, 但是满满的、黄澄澄的铜钱映到眼中, 就是比单薄的银块叫人高兴——话说回来,此时平民间通行的货币本就以铜钱为主,许多人家攒下了, 一瓮一瓮地藏进床底,睡觉都踏实些。
红榴的爹和哥哥憨笑着,一把一把地将铜钱撒出去,闲汉们眼冒金光,蜂拥而上,锣啊鼓的都先丢到了一边,难得那两个举红绸的敬业,晓得要讨吉利,一只手抢钱,一只手仍把那红绸举着不敢丢下。
门房上的小厮也站不住了,蹿出去挤到闲汉群里要共享富贵,闲汉们是出了本钱的,却不肯让,训练有素地围成了个圈,将小厮排挤了出去,小厮们跺脚要骂,新的一波铜钱洒出来,却又来不及,忙忙地在外围捡几个漏。
许融心情舒畅地看了一场铜钱雨,到尾声,拉一拉萧信的衣袖:“走吧。”
“还去哪儿?”萧信问,步子已经跟上了她。
“去看榜啊!”
“还看什么——”
“我要看。”
许融上了门旁的车,在车上回过身来,眉眼弯弯俯视他。
萧信:“……”
他跟她对视片刻,终于也露出一个笑,朝阳下纯粹,干净,耀眼,然后拂开衣摆,一脚踩上车辕,跟着利落跳上车。
他们赶到时,宛平县衙外正是热闹的时候。
来看榜的学子们在榜下挤得水泄不通,许融掀开车帘,倚仗马车高度,遥遥望见贴在八字墙上的那张榜单,明白了为什么报喜红绸上写的是团案——这榜还真是圆的,五十个座位号呈放射状团团列了两圈,这就是所谓的发“小案”。
小案排名不分先后,大致来说内圈的成绩要比外圈的更优异,唯一一个明确了名次的,是第一名,座次号抬高一格写,隔这么远也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
许融很是欣赏了一会儿。
虽然她根本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她又拉萧信:“二公子,我们下去看。”
萧信望了一下底下的人群,摇头:“我自己去吧。”
许融坚持:“一起去,叫我也看看。”
萧信有一点无奈,他自然也是高兴的,可不知道许融哪儿来这么大热情——简直到有点任性的程度,也不讲道理,他跟她对视片刻,认输:“走吧。”
许融兴冲冲地当先下去,帷帽也不想拿。
萧信只好把她护在前面,白芙和车夫也跟过来在两旁挡着,他们在人群里奋力地挤着、开拓着,围观的不单有学子,大字不识硬要挤在里面凑热闹的也有,足有小半柱香工夫,他们终于挤到了最前方的榜单底下。
近距离对上那两圈座次号,萧信一眼找准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他目不转睛。
亲眼来看见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高高地扬上去,又一点一点慢慢地落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虚笼在怀中的少女,她到底还是被挤到了些,脑袋几度撞在他身上,把头顶发髻撞得有点毛茸茸的,但她自己毫无所觉,兴高采烈地仍是仰着头,像发现什么珍奇物事一样去看那张榜。
“有这么好看吗?”他在她耳廓上方问,吐息温柔。
“好看。”许融点头,并无察觉他的目光,她语带唏嘘,“二公子,你不知道,我也是个读书人啊。”
要不是此地风俗如此,要不是她懒得逆天而行,她说不定能和萧信做个同窗。
“……”
萧信想到了她那笔字,默然。
一会之后,他催许融:“回去吧,我还有三场要考,这也不算什么。”
许融也看够了,答应着转头跟他往外挤,边问他:“怎么还考?你是头名,后面可以不参加的吧?”
县试其实不只考之前的一场,一共要四场,内容略有不同,考一场出一次榜,但以第一次的最重要,这次能考在团案上,基本就稳了,所以闲汉们敢于早早地就来报喜。而名次靠前的还有特权,可以不去后面的场。
待四场全部考完以后,会再出一张总的长案,那时会有最终的名次,第一名就是县案首,也就是俗称的小三元的第一元了。
萧信回答她:“我问了先生,先生说,不论我第一场如何,最好去将后面的三场全部考完,练一练心志。”
这个道理许融明白,考场发挥非常重要,萧信起步晚,他尤其需要这种经验上的累积——其实一般学子也需要,不过有些人求稳,如果前面答得不错,加考了两场,反而考砸了,那不如算了。
她还明白,这四场是通关制,第一场团案有名的才能去第二场,第二场过了才能去第三场……每次与团案同时贴出的会有一张副榜,副榜上的学子也可以参加考试,团案上的一旦失手,就会由副榜递补上去,总而言之,竞争非常激烈。
这都是她提前打听过的,如此角逐之下,苏先生仍要求萧信场场不落,可见其严厉了,但同时,这也是信任。
许融见过苏先生,知道他不是个拘泥的人,如果萧信不行,他不会强求他出头。
在闲聊中,他们回去了侯府,一路话说下来,不但萧信本来就稳得住,许融也平静下来,但侯府中惊讶的浪潮才开始不久,并越掀越高。
萧信若只是取中,还能说运气好,可取了个头名,就不是这两字能解释的了。
不说原就在府中的人如何反应,连晚间萧侯爷闻讯以后,也呆立了一会儿,叫萧信过去。
萧侯爷出门早,没见着闲汉报喜和许融撒钱的盛况,他是从衙门回家以后才听说的。
灯火通明下,萧信来到了他面前。
萧侯爷没坐,背手仍旧站着,长久地打量着这个儿子。
他忽然发现萧信不知何时已长得比他高了。
也不再是那副没精打采的耷拉模样,少年肩背挺直,像一竿青竹,虽仍然漠然而好似凝霜,但因此愈显矫矫之势。
萧侯爷几乎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变的?
想不起来。
好像天天见到这个儿子,也好像从来没认真看过他。
他不缺子嗣,承继家业的长子,贴心聪慧的幼子,都有了,中间的这个次子就不那么重要,何况他从前也实在不讨喜。
父为子纲,难道要他做老子的倒过去讨好儿子不成。
但这时候萧侯爷终于找到一点久违的父爱了,不觉把脸色放得和悦了些,叫萧信坐下,问了他些读书上的事——萧侯爷是武将,但为了给萧仪找先生,正经也打听了些举业的问题,这时候要问,也寻得出话来问。
他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萧信怔了一下,旋即答了。
他再问,萧信再答。
三个问题问过以后,萧侯爷:“……”
他哑火了。
萧信的态度称不上不好,可就与他想象的有距离,如果是萧伦,这时候应该恭敬而不失亲近;如果是萧仪,该直接挨到他身边来了;只有萧信,他好像自带了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在周身划出一个保护圈。
豪贵子弟目无下尘没有什么,但他这个生身之父也被当做生人划分到圈外,萧侯爷就感觉很不好了。
不好还说不出来,父子亲近应当由心而发,添了命令,整个味就全变了。
萧侯爷现在就觉得索然无味。
而他一旦不说话,萧信就更不说话了。
没有任何要跟他借机修复关系的意思。
萧侯爷再看他一眼,只觉噎得慌,再也不想说什么了,一摆手,将他打发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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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信一路疾走,回到北院,进了堂屋,在通往卧房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
院子里很静,他要连着下场,许融怕丫头们吵着他,这一阵子都早早就叫丫头们各自回屋去了,她自己也歇得早,只是在外面的堂屋给他留了灯。
桌上烛光微微摇曳,旁边放了一盘瓜果和一盘点心,他知道都是留给他的,他在瓜果的清香中低着头,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心渐渐静了下来。
一路说不出口的燥意散去,他轻吁了口气,返身在瓜果盘里挑拣了一下,捏起一块鲜红多汁的西瓜,塞到嘴巴里,鼓着脸颊进了另一边的东次间。
隔天就是第二场。
考过放榜,跟着又是第三场,考过再次放榜……直到四场全部结束。
六月二十五日,长案贴出。
四场中,萧信不全在头名,第四场还跑到了外圈,但在这决定名次的最终长榜中,他回到了第一场的最初位置。
名列第一。
宛平县案首。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没进展到县案首哈,只是考了第一场,不过我也有点忘了。。离星星考试的时候久了,写着写着发现不太对,又去重查了遍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