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申时天色仍然晦暗,未几,天空落下了如丝细雨。远山近树都笼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中,迷蒙飘渺。三辆马车从无归山庄出来在大道上缓缓而行。澹台若谷、赵叶秋和澹台惊梦在第一辆马车里,中间是澹台轻羽和叶沫尔,最后一辆马车里坐着金玉堂的三兄弟。云沁寒晚上梦魇了一回没有睡好,精神一直萎顿,恹恹地靠在车厢壁上。金卉迟也受了连累一路上不停地打哈欠。
路程并不算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云沁寒是被耿大力和金卉迟架着下了马车的。云沁寒远远望着堆起的一个个坟头顿时天旋地转,这些都是当年死在云家大火中的无辜。金卉迟与耿大力扶着他走到云海楼的坟前,云沁寒看着墓碑上刻着父亲的姓名。往日父亲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一时悲不自胜软倒在了父亲坟前。金卉迟与耿大力也在他身后的位置跪了下来。澹台若谷走到云沁寒身边撩衣下跪,赵叶秋慌忙上前阻拦:“师父不可,你们既是翁婿也是师徒,哪有长辈跪晚辈的道理。”澹台若谷推开赵叶秋的手:“死者为大,无妨。”澹台轻羽与澹台惊梦跪在澹台若谷身后,只有叶沫尔留在了车上。澹台轻羽问:“你不去吗?”叶沫尔风度翩翩地摆了摆手:“不去了,怕他晚上来拉我去喝醋。”澹台轻羽白了他一眼也就随他了。
澹台若谷上过香拔着云海楼坟头上新长出的草:“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云沁寒抬眸看着澹台若谷。这个一辈子都说一不二的人居然在向自己认错。云沁寒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澹台若谷拔过云海楼坟上的草又去到云海楼母亲的坟上跪下上香:“寒儿,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一家。虽然你父亲是因为中了寒魂针才会丧命,但与何信远的恩恩怨怨始终是我结下的。就算不是我亲手杀的也是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当年云家大火很多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和你母亲也在这其中某一座坟里。我年年都会来这里拜祭,上柱香除除草。其实我早就在心里认错了,只是还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还不能原谅我,今日我便在你父亲和祖母的坟前自裁谢罪。”
澹台若谷此言一出澹台惊梦先慌了:“爷爷——”澹台若谷神色坦然地看着云沁寒。云海楼的死不仅是云沁寒的心结也是他的。他这一辈子都活得坦坦荡荡,自认俯仰无愧天地。只有云海楼的死让他这些年来午夜梦回总是追悔不已。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谢罪的准备。
云沁寒跪在云海楼的坟前,声音哽咽:“我本来很恨你,我恨得无数次想要杀了你。所以我就算拼了命也要练成流风回雪剑法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杀你而后快。所以在一年前我假扮李子昆到了无归山庄的宴席之上。那一次我本做好了杀你的打算,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可是我真正见了你以后我就发现自己根本硬不起心肠。纵使我练了再高深的武功都没有用,因为我下不了手。我不能原谅你,可是我,我……”云沁寒说着弯下身子颤栗了起来。
“三弟,三弟……”金卉迟与耿大力一左一右扶住了他,才发现他的手一直抵在胸口。“叶先生……”金卉迟急得大喊了起来。叶沫尔蹙了蹙眉,不情不愿地从马车上来。
耿大力从药瓶里取了药喂给云沁寒,叶沫尔将云沁寒的领口扯松了一些,再将他平放在地上,他心脉已经十分衰弱,再也经受不住烈焰掌那样霸道的内力。叶沫尔握了他的手,顺着手少阴心经将绵长的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缓减他的痛苦。过了许久,叶沫尔才轻叹一声:“把他抬到马车上去吧,让马车尽管慢一些。他受不住摇晃。”金卉迟将云沁寒抱着上了马车,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澹台轻羽扯住叶沫尔:“到底怎么样?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不然我可跟你翻脸了。”叶沫尔在众人脸上一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们早点知道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也容易接受一些。”耿大力慌得语无伦次:“叶,叶先生,你,你是说……。”叶沫尔点头:“大限将至,无力回天,我们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叶沫尔一直都知道古灵山有一种换心之术或许会成为云沁寒的最后一线希望,但是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具体怎么换他也不知道,对于不确定的事,他向来是三缄其口的。
“二哥,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了。”云沁寒躺在金卉迟的臂弯里声音微弱。金卉迟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后悔什么?”云沁寒喘了一阵才说:“后悔明知自己时日无多还招惹了你。”金卉迟眼中含了泪:“你又胡说了,明明是我招惹的你。”云沁寒虚弱的笑笑:“随便吧反正后悔也晚了。”
金卉迟含泪笑了:“我有个礼物想要送给你。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云沁寒假嗔:“你别打算拿件小玩意来搪塞我,我很难伺候的。”金卉迟拿袖子为他擦了擦鬓边的虚汗:“带你去个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金卉迟向赶车的夜孤灯吩咐了一声,马车便辘辘而行。耿大力追了上来:“二弟你带三弟去哪儿?”金卉迟让马车停下等着耿大力:“大哥跟我们一起走吧,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这两天都不回来了。”耿大力想都没想就把金卉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澹台父女。澹台轻羽有些不放心,想要跟着去被叶沫尔拦下:“放心吧,寒儿这些年都是他们照顾的。有他们在身边,寒儿不会有事的。”
马车走得很慢,但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金卉迟扶着云沁寒下了马车。云沁寒本还有些昏昏欲睡,但是看到眼前金卉迟送给他的礼物,他的睡意瞬间就消散了。一座气派雄伟的府邸呈现在他的眼前,青砖红瓦,门庭开阔。一块“云府”的匾额高高悬在门楣之上。云沁寒的精神顿时好了许多,双眸中的神采飞扬:“这是……”
金卉迟负手而立,仰头看着上面的匾额:“云家废墟。”云沁寒不禁失笑:“你还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金卉迟斜睨着他:“孩子?孩子就可以口无遮拦了吗?我偏要赌这口气,这云家废墟比他们无归山庄大,比他们无归山庄好。改天我还得特意请他来做客,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财大气粗。”云沁寒失笑:“我都快把这事给忘了,你可真是小气,还爱记仇。”金卉迟挑眉:“所以千万别得罪我哦。”耿大力推开朱漆大门:“先进去再说。”金卉迟装模作样地朝云沁寒拱拱手像唱戏似的有腔有调:“恭贺云公子乔迁之喜。”云沁寒笑着拉了他的手往里走:“行了。”
园内景致颇有妙趣,亭台水榭的布局也极为讲究,人在其中仿佛入画。云沁寒兴奋地绕过回廊进入内院,院子还是十五年前的那个院子,一座葡萄架,几棵垂杨柳。方桌石凳都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金卉迟看着他这样神采奕奕的样子,很是开心,但是想着叶沫尔那句“大限将至,无力回天”,他的笑就僵在了嘴边。
“二哥你过来看。”云沁寒的声音里有着金卉迟从未听过的喜悦。金卉迟将心中的苦涩用力压下走到他身边。原来是一尾锦鲤从水里蹦了起来跃出水面又落回了水里。金卉迟看着云沁寒的笑容凑到了他耳边:“这份礼物还喜欢吗?那可不可以亲一下以作回报?”云沁寒转过脸来,敛了笑容,在金卉迟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金卉迟陶醉地闭了眼:“真好。”云沁寒双目含了泪望着金卉迟:“二哥,我这辈子欠你的怕是还不清了。下辈子……”金卉迟侧过脸来,笑得一脸轻浮:“看来刚刚还的不够,不如再让我抱一下。”他本来只是逗云沁寒的,没想到云沁寒真的展臂抱住了他:“下辈子,我一定结草衔环报你今世的恩。”
“卧房已经收拾好了,可以进去休息了。”夜孤灯躬身禀报。云沁寒急忙缩手,却被金卉迟拉住:“没事,孤灯又不是你娘,不用怕成这样。”云沁寒还是缩回了手。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跟这个人有些难于接近,不像夜无眠那样易于相处。园子挺大,一时之间也逛不完。云沁寒也的确有些累了,金卉迟就陪着他进房间休息。
云沁寒一觉睡醒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大哥又做好吃的了?他最近怎么这么喜欢亲自下厨?”金卉迟与云沁寒寻着香味到了前厅。夜无眠正帮着耿大力上菜。云沁寒指着夜无眠问金卉迟:“无眠怎么在这儿?”金卉迟瞪了夜无眠一夜:“他把你看丢了,我自然要罚他来给你修园子。”云沁寒怔了怔举了杯:“无眠,我以茶代酒谢谢你了。”金卉迟冷不丁地说了句:“既然三堂主谢你了,修这宅子的钱就你自己来出吧。”夜无眠两腿一软滚到桌子下面去了。耿大力笑得把夜无眠扶了起来:“你还真信啊,他跟你开玩笑的。”夜无眠仍是不放心地看着金卉迟:“二堂主?”云沁寒抬手示意他坐下:“无眠别怕,他就是真让你出钱也不怕,我给你。”
夜无眠这才把一颗心放到了原处。金卉迟身子一侧摆出一个十分土匪的坐姿:“你的钱还不是我给的?”云沁寒笑了笑:“你人都……”他突然想着还有夜孤灯和夜无眠在场,立刻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金卉迟笑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一手抵在桌上,一手搭在云沁寒身后的椅背上,虚虚地把他环在自己怀里,笑得像一只偷到腥的猫:“怎么不说了?说吧,没关系。他们早就知道。”云沁寒尴尬地眼睫不停跳动,压低声音问:“还有谁知道?”金卉迟却是大大方方地回答:“知道的全在这儿了,哦除了你娘和叶沫尔。”“叶先生也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云沁寒的脖子都红了。金卉迟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他比你娘知道的早多了。”云沁寒埋头吃饭,再不言语。金卉迟却不依不饶:“把你刚才那句说完,不然我吃不下。”云沁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耿大力敲敲盘子:“行了,好歹顾及一下我们的感受。我们三个可是活人。”
金卉迟听到盘子的声音清脆悦耳,转头一看,他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其他几个盘子也所剩不多了。夜孤灯和耿大力的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只有夜无眠还在抱着碗埋头狠吃。他一记眼神杀扫过来。耿大力和夜孤灯瞬间就开溜了,只留了反应迟钝的夜无眠抱着个碗发愣:“噢——”他终于反应过来,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干净也离席了。金卉迟从为数不多的菜肴里挑云沁寒喜欢的素菜夹到他碗里。云沁寒看着金卉迟只给他夹菜,自己却不协筷就问:“二哥,你不吃吗?”金卉迟摇头:“秀色可餐。我看着你就不觉得饿了。”
云沁寒以为金卉迟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的请澹台惊梦等人来做客。还特意请了附近最有名的歌舞妓来助兴。用的杯盏碗碟都极考究,随便一件都够澹台惊梦惊掉下巴的。“我倒是想多请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来庆贺一下的,不过三弟讨厌人多,我就关起门来自家人意思一下。”他本是想气澹台惊梦来着。没想到澹台惊梦自己说过什么自己早不记得了,更没觉得人家这是在打他的脸。倒是高高兴兴地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看看什么。金卉迟真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丐帮因为群龙无首出了点小乱子,几个长老因为意见不和打了一架,因为丐帮人太多,又良莠不齐,这一小架很快就成了打群架,最后发展成了小型战役。金卉迟牙疼似的看着眼前几个挂了彩的老乞丐,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了。一个乞丐头子争来争去有意思吗?就算争到手,那乞丐头子还不是乞丐吗?不过这些话他只会想想不能真说。金卉迟坐着听他们一顿扯皮,好言安慰了两句把人打发走了。他要忙着陪云沁寒就把选丐帮帮主的重任往茶帮帮主南宫傲言肩上一压不管了。
南宫傲言接到任务,举重若轻地给丐帮所有人发了个好消息——发钱了。那些乞丐们不管是背几个口袋的都服服帖帖地前来领钱。南宫傲言等人都到齐了,点兵点将一般随便一指就定了个帮主出来。随后把银票往他手里一塞就算了事,要钱?钱都在帮主手里呢,谁认这个帮主谁就有钱拿。南宫傲言乐得翘起二郎腿看他们坐地分赃。
南宫傲言看似随手一指定的帮主人选其实早在他们来的路上就派人观察上了,几经斟酌才定下的这个人选——林儒生。一介书生也不知什么缘故落到了乞讨的地步,大概是战乱吧,南宫傲言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给众乞丐散财,年老体弱者和年幼失怙者都多给一些,青壮者就少发一些,人们故然有不满的,他就梗着脖子与人理论,颇有几分秀才遇到兵,有理死也要先讲清的文人傲骨。
南宫傲言品着香茗浅浅一笑:“这个林儒生的确是块儿璞玉,磨练磨练将来一定能将丐帮这堆烂摊子拾掇利索了。搞不好还能发扬光大。”身旁的人给南宫傲言杯中续茶:“其实这次的考察还有几个人也还不错,德行本事都没得说,可以提拔起来给林儒生当助手,他这个人虽然德行是上佳,但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要管理江北六帮中最混乱的丐帮还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南宫傲言看也没看他,只是轻轻一笑:“不必了,他既成了帮主,我们不好随意插手他们帮中事务,用谁不用谁的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再不济不是还有总盟主撑腰呢吗?咱们何必操那份子闲心?”那人干笑一声:“还是帮主思虑周全。”不再吭声了。
丐帮的内乱平了,金卉迟也松了口气,每天变着花样的哄云沁寒开心。听说灵枢门的简家兄弟最近又出了新花招,排了一张天下美女榜。听说在江南卖得很是火热,一时间洛阳纸贵。金卉迟也顺手买了一张来看,上面竟有两个他认识的人,一个上官幽词一个楚雅赋。
金卉迟觉得这个颇为有趣,就飞鸽传书给简家兄弟:“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为何只有美人,没有美男?”然后他画了一张云沁寒的春睡图附上。简家兄弟很是上道立刻就排了一张天下美男榜出来,但是榜首竟不是云沁寒,而是金国的唐括普哲。金卉迟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就要找人去修理简家兄弟。耿大力好不容易才劝住:“三弟根本不在乎这个,再说了,这不第二名就是三弟吗?不是,你别去,你看,你看这还有你的名字。”
“真的吗?在哪儿啊?”
“这儿,这儿,第十六名。”
“听你的,这次就饶了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