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的天蓝得清澈而明亮,偶尔飘过几缕轻云,如水墨淡扫。一群鸿雁飞过,天空又添一丝灵趣。仙霞山谷内满目苍翠中枫叶微红,山花尚开。清溪潺潺中偶见红鱼游动。绿萍轻浮。轻风中鸟儿鸣声不绝,蛙声相和。清溪流过谷口两壁夹峙的一线天处,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一队人马从山谷中走出,为首一人穿着玄黄色薄衫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正是怀远镖局总镖头列怀远。他的身前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相貌与他有七八分相似。身后是一匹略矮一些的枣红马,马上一个青衣汉子扛着一面大旗,上写着“怀远镖局”四个大字。后面是被八人护着的一辆陈旧的镖车。镖车上锈迹斑斑间刀剑斩劈过的痕迹颇为明显。镖车后跟着十数人。为首两人目光炯然,腰佩长剑。正是怀远镖局麾下的一等镖师。
“爹,快到了吗?”马上的少年努力向后仰头看着紧挨在身后的父亲问着。“快了,这里是仙霞山谷,只要过了这山谷再走半日的路程就可以将镖送到。等押完这趟镖,我们就不开镖局了,爹已经在江南买好了房子和地。到时候就带着你娘和妹妹一起去江南。你不是最喜欢坐船吗?江南那里有的是水,到处都是船。让你坐个够。”怀远镖局的总镖头语气中充满了宠溺。少年笑得很开心:“还是娘说话好使。”父亲笑着轻拍下儿子的头:“臭小子,连你爹都敢打趣。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少年配合地缩了缩脖子:“那是因为爹疼我。在娘面前我可不敢。”总镖头敛了笑说:“净胡说,你娘不疼你啊?”少年苦着脸:“那倒不是,只是娘更严厉些。”
后面的扛旗的听着爷儿俩的对话,脑中出现夫人手持鸡毛掸站在廊下,爷儿俩都噤若寒蝉地站在院中的场景不由掩嘴偷笑。总镖头看也没看他嘲讽着:“凌四你笑什么笑?做男人的让着自己的女人有错吗?连这个都不懂,怪不得都老大不小了还光棍一条。”凌四笑不出来了,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动不动就拿人家的伤心事儿出来说,有意思吗?”他还是低估了总镖头的耳力。总镖头听着凌四受了打击的自言自语,有着打嘴仗胜利的暗喜。
栖霞谷口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穿一身宽大的黑袍,戴一顶黑色的帷帽,全身都隐在暗沉的黑色里,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拄剑,那柄剑很普通,随便哪个打铁铺子里都能找出把一模一样的来,只是他搭着那柄剑的手上戴着一枚鹰形的黄金扳指。那只手上的五指轻松摆动,流露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倨傲来。列怀远走镖十几年,江湖经验老道,他乍眼一看就知道此人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硬碰硬是绝对讨不了好的。
“凌四,照顾渊儿”他将儿子交给身后的凌四,策马上前:“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我列怀远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来只结善缘,不结梁子。列某若有失礼的地方,朋友尽可以提出来,咱们万事好商量。”列怀远最初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是悍不畏死的一条热血男儿,一把***就敢千里走单骑。何时向人说过软和话,但是自从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心中那腔热血就渐渐凉了,***上也拢了一层和气生财的铁锈。那人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列怀远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却感觉到了他帷帽下的那双眼睛里有杀意。
列怀远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柄上,凝神戒备。他的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蓦地,他只觉眼前一花,失去了那黑衣人的踪影,周身被剑光笼罩,身在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中,美得不似人间。列怀远心头一震,惊呼一声:“悲离剑!”他的***堪堪举起就被震飞,只是一招列怀远便败了。败了就得死。他只听见一声:“爹——”列怀远僵直地倒在地上,什么也听不到了,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妻子微嗔薄怒的如玉容颜,女儿乖巧可爱的粉嫩小脸,还有儿子仰视的目光……都离他渐渐遥远起来。“护镖。”列怀远最后拼尽全力喊出了两个没有声音的字。
寒光乍现,血雨倾斜,那不是一场打斗,而是一场屠杀。所有人明明已经持兵刃在手,明明都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却没有人能有机会使出一招半式。那把剑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回首一望此生最难舍的人,最放不下的事。
无归山庄除去了所有的挽幛灵堂,重新布置了一番。过去的一年对于无归山庄就像一场噩梦,先是澹台飞羽的妻子难产而死,又收到了澹台融羽和澹台飞羽的两具尸身,而澹台若谷的老妻因为受不了丧子丧媳之痛患了梦游症,又不巧在梦游时误中了庄内机关也一命归天了。丧事一事接着一事,让澹台若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不过他虽添了白发,多了皱纹,那副高大伟岸的身躯却挺拔依旧。
整整一年过去了,澹台飞羽的孩子也满了一周岁,几个弟子商量着好好给这孩子办个周岁宴冲冲喜,也顺便让师父高兴一下。江湖上但凡叫得上名号的都收到了请贴。无归山庄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一直是高山仰止的所在。江湖中人无不以收到无归山庄的请帖而自豪。一时间无归山庄门庭若市,山庄方圆数十里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离无归山庄十里外的云府此时也是一片忙乱。云府的主人云海楼本就是个相貌清俊气度儒雅的美男子,此刻在爱妻的督导下换上一身崭新的杏色团纹长衫,腰系金丝滚边腰带,更显得出类拔萃,玉树临风。打扮好了丈夫和孩子的澹台轻羽又与婆婆秦氏互相挑选衣服。云海楼站在门外还能听到婆媳二人不时传出的笑声,不由得摇头苦笑。女人们在一起说到衣服首饰时总是没男人什么事儿的。
云海楼看着院中年仅八岁的的儿子正手持一柄长剑练功,行动间身姿矫健,身剑相合天衣无缝。嘴角的笑意便更加温和起来。但渐渐地他的笑容就僵了,只见云沁寒手中剑轻灵一转,身子如一条游鱼般飞掠出去,长剑斜挑间隐含十余种变化:“寒儿,你这套剑法是从哪儿学来的?”云沁寒听到父亲发问收了剑势:“这是孩儿前日刚想出来的,爹觉得怎么样?”云海楼笑了笑,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学飞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先立根基,你根基尚未扎稳就自创剑法很容易伤及自身的。明白吗?”云海楼点头:“爹说的是,孩儿受教了。娘呢?还没收拾妥吗?”
云海楼无奈地耸耸肩:“你娘呢正和我娘一起在里面选衣服呢。”云沁寒笑了:“她们女人可真麻烦。”云海楼用食指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尖:“敢这么说你娘和你奶奶就不怕我告状吗?”云沁寒嘻嘻一笑:“爹怎么舍得我被娘罚呢?”云海楼低下身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小机灵鬼。”
“好了,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婆媳二人携手走出。云海楼的母亲妆容齐整,着一身浅蓝色绣花绸裙,一脸雍容端庄。云海楼的妻子澹台轻羽一身鹅黄色的轻衫站在婆母身旁,肌肤胜雪,双眉如黛,一双美目顾盼流离间灵秀清绝。云海楼一时竟看得呆住。澹台轻羽看见丈夫痴傻的模样上前轻拉他衣衫:“母亲和孩子都在呢。”云海楼才敛了痴样,干咳两声:“哦,都收拾好了该走了。” “轻羽啊,该带的礼物都带齐了吗?我前两日听你们二师兄说亲家这些日子总是失眠惊梦,身子也不如以前硬朗了。海楼的爹生前从番帮人手里购得一株七名九光芝,听说是难得的良药,制成香囊长期佩戴可延年益寿,安神养身。若内服可百毒不侵,还能增加功力。想来亲家最为合用。就一并带上吧。”老太太长叹一声接着说:“可怜你兄嫂年纪轻轻地就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以后对你父亲该比以前多上些心,老年丧子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才能感同身受。”澹台轻羽被婆母说得心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云海楼搂了妻子香肩,向母亲笑了笑:“娘,该带的长喜都拿到车上去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云海楼的母亲点头:“好,娘不啰嗦了,咱们走。”
正要出门时,云母突然一手捂胸,躬下身去。“娘”云海楼慌忙将母亲扶住。澹台轻羽和云沁寒也是忙跟上来。澹台轻羽急道:“娘,你哪里不舒服了?”老太太喘了两口气,抚了抚胸:“不知道,突然间心痛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像又没事儿了。”云海楼皱眉向耿长喜道:“长喜,去请大夫来。”扶着母亲先回到屋内躺下。
“时间不早了,你们走吧。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云母推着儿子的手。可是云海楼却紧紧握着不愿放手。澹台轻羽也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婆母,云沁寒也凑过来:“奶奶生病了,我也不去了。我要在家照顾奶奶。”云母笑了:“我的寒儿真是个孝顺孩子。”转而看向云海楼:“放心吧,你们就算走了,云家又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一堆的丫鬟仆人在呢,他们会照顾我的。再说你们又不是去很久,晚饭后不就回来了吗?快去吧,让我休息一下,别在这儿烦我。走吧,走吧。”云海楼只好将母亲的手放开:“好吧,那我们快去快回。”云母嗯了一声就闭眼休息了。云海楼只得带了妻儿离开。到了院中又招呼两个丫鬟过来,仔细吩咐了一番才三步一回头地走向马车。
马车上云海楼见妻子和儿子都皱着眉便握住了儿子的小手笑道:“放心吧,奶奶不会有事儿的。耿叔已经去请大夫了。有大夫照顾奶奶我们不用太担心的。而且你这个样子让外公看见了,会以为你是不喜欢小表弟呢。”云沁寒直摇头:“哪有?外公才不会那么想我呢。”澹台轻羽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其实她心中是有些不安的,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但是又说不上来。三人一路都惴惴不安,临近无归山庄时,云海楼轻抚着儿子的小脸逗他:“你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弄得别人也会不高兴的。”云沁寒咧嘴龇牙:“这样呢?”云海楼与妻子相视而笑。
无归山庄到了,一家人刚下马车就听到一声:“三师弟六师妹。你们怎么才来啊?”何信远热情地迎了上去。云海楼一边扶妻儿下车一边抱怨:“女人家出门总是比较麻烦一些。”何信远等澹台轻羽母子下了车,一手揽过云海楼肩膀笑得十分豪爽:“三师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是嫌麻烦,就把小师妹让出来,我敢打赌,有的是人抢着接盘。”云海楼笑骂:“去你的。”两人说笑着往里走,潘洪舟望着澹台轻羽的背影,目光贪恋而幽怨。
何信远目光转向澹台轻羽笑道:“六师妹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啊。”澹台轻羽微笑:“二师兄过奖了。”何信远一只戴着鹰形扳指的手在云海楼背上很自然地拍了一拍,潘洪舟远远看见,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却终是什么也没说。云海楼浑然不觉,耳边听到何信远说:“你们先进去见师父吧,我跟师弟还得在这迎几位贵宾呢。”澹台轻羽说了声:“那就有劳师兄们了。”她说完一手挽着云海楼一手拉着云沁寒进了山庄。云海楼觉得方才被何信远拍过的地方有一点痒,微微扭动了一下肩膀,澹台轻羽关切地问:“三哥,怎么了?”云海楼摇头:“没事,肩头有点痒而已。”澹台轻羽把手向云海楼的衣领里伸去:“来,我帮你挠挠。”云海楼一把握住她的手,面露羞赧,左右看了看:“被人看到怎么办?”澹台轻羽缩了手笑着:“都老夫老妻了,怕什么?要不让寒儿给你挠。”云海楼摇头:“算了,已经不痒了,我们先去给师父请安吧。”
一路走过,云海楼与澹台轻羽向相识的宾客一一见礼。云沁寒年岁不大,礼数却很周全。众人对这位云家的小公子赞不绝口。直走过回廊进入内院,澹台轻羽对这个长大的地方充满了亲切感。走至正堂门前她停住了脚步,侧头向旁边一个院落的月亮门望去。想起年幼时同父母哥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点点滴滴不由喉头哽住,泪光闪动。云海楼见状轻搂着妻子香肩:“过去的不能改变。我们都要学着向前看。幸好你有我有寒儿还有父亲不是吗?”澹台轻羽回眸浅笑:“我懂,只是想起逝去的亲人们总是忍不住心里难受。”
云海楼突然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假山道:“七师弟对你倒真是痴心,我们成亲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死心啊。”澹台轻羽和云沁寒的目光齐齐向假山望去,只见潘洪舟从假山后走出,一脸的惶惶不安。澹台轻羽正要出声却听到身后传来二师兄何信远的声音:“七师弟,前面还需要你帮忙招呼,你倒是会偷懒。想把五师弟一个人忙死吗?”说着便向澹台轻羽和云海楼笑得一脸春风和煦:“三师弟,六师妹,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呢?师父跟众位前辈都在后堂,你们快去拜见吧。”说完便过去拉了潘洪舟向前院走去。潘洪舟回首看了一眼澹台轻羽最后还是低着头跟在何信远身后走了。云海楼摇头:“整天跟着二师兄,二师兄的豁达他却是一点儿也没学到。要是他能学二师兄早些放下你现在也应该有妻有子了。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这样难为自己。”云海楼的目光落到妻子腰间悬着的玉佩上,话里话外流露着一股酸味:“其实无论是二师兄还是七师弟我都不担心,唯有此人才是我心腹大患啊。人都消失这么多年了,他的东西你还一直带在身上。”澹台轻羽娇嗔起来:“我也不想啊,可他说我要是扔了,他的人就回来了。”
“是轻羽吧。还不进来,杵在院中做什么?”澹台若谷的声音响起,澹台轻羽一家进了堂内,见堂中依次坐着少林寺无尘大师,泰山派落霞真人,千里独行侠单飞龙,活人万万子善,灵枢门主简心楼,一把刀钱迎花和时、蓝、龙、苏四大世家的家主。这些人都是与澹台若谷相交十年以上,都是熟识的。云海楼与妻儿上前一一行礼拜见。最后向澹台若谷行礼。澹台若谷招手将云沁寒带到眼前,仔细打量一番道:“才三五个月不见,寒儿就又长高了不少。”云沁寒笑着回答:“外公,你忘了,我们上个月刚回来过。”澹台若谷一拍脑门:“是啊,外公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云海楼将楠木匣子双手奉上:“家母临出门时突觉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让我们代为转达歉意。这是一株七名九光芝望岳父大人笑纳。也算是我们一点儿心意。”澹台若谷怔了怔,随又恢复笑意:“亲家母客气了。海楼啊,这七名九光芝是世间难得的灵药,这礼物有些贵重了吧。”云海楼笑道:“您既是家父至交好友又是我的恩师,如今又是我的岳父。在您这里,没有什么礼物能谈得上贵重一说。”澹台若谷还想推辞,澹台轻羽从云海楼手中接过木匣放在桌上:“夫君说得一点不错。父亲就痛快一些不好吗?”澹台若谷无奈地笑了:“好,好,再推托倒叫你笑话为父小家子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