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沁寒到底还是跟着简纤柔离开了,金卉迟纵是有再多的不舍,临别时也只剩下一句“保重”。便再不回头,也不给云沁寒回头的机会。耿大力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云沁寒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走出他的视线,他才转回头,抹了抹眼角不小心涌出的一点湿润。
当晚,封九歌和顾昭陪着金卉迟和耿大力豪饮了一场,到半夜的时候封九歌已经躺在了桌子下打起了呼噜,顾昭也趴在桌子上醉得是不省人事,耿大力酒量本是最好的,他倒是没醉,不过是困了,单手支着头,打起了盹,唯有金卉迟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格外清亮。其他人都睡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独醒的金卉迟心里空落落的。他走出灯火通明的大堂,来到廊下,仰头一望天上月亮比平常更大更圆更亮,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只黑狗蔫头耷脑地从黑暗里窜出,在金卉迟脚边蹭了起来。金卉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在狗脑袋上摸了摸:“黑子,好久不见啊。是不是想我了?”那黑狗撒娇地呜咽了两声像是在说:“有正事找你,别闹。”黑狗朝着金卉迟一厥屁股跑了,金卉迟随后跟上,那黑狗每跑出一段就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金卉迟酒喝得有点儿多,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地,走到一半还倚着一棵大树吐了起来,那黑狗也不自己跑掉,只是在不远处等着,睁着一双久经世故的眼睛盯着他看。等他吐完了,便是“汪汪”一阵催促。金卉迟不耐烦地摆手:“小畜牲,你催什么催,没看见我正忙着吗?”黑狗很不满地又是“汪汪”两声。
金卉迟从地上捡起块儿小石头丢它:“小畜牲。”小石头在黑狗身边落下,那黑狗鄙视地瞧了一眼,冲金卉迟龇了个牙:“没打着吧,笨蛋。”金卉迟吐完又跟黑狗斗了会儿气,酒劲消散了些,又跟着黑狗跑了一段不算近的路才隐隐看到树林里的火光。金卉迟急步向火光处走去。五六名乞丐正围着火堆烤一只野兔。
“吴帮主。”金卉迟语声轻快地唤了一声,把所有乞丐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其中一名五六十岁却精神矍铄的老乞丐越众而出笑道:“是总盟主啊。总盟主可真有口福,我们的兔子刚烤熟,外焦里嫩,美味得很。总盟主要不要来一块啊。”金卉迟笑着拍拍自己的肚子:“刚灌了一肚子的酒,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里有些空。闻着吴帮主的烤兔子我这五脏庙都要造反了。”吴帮主极其豪爽地撕了一大块兔肉,用油乎乎,脏兮兮的手递给了金卉迟,金卉迟没有丝毫阻滞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嗯,吴帮主手艺见长啊。比上次的狗肉好吃多了。”说完哈哈大笑。一旁的黑狗似乎也听懂了,耷拉着脑袋躲到一边装乖巧去了。众乞丐也哄笑了起来。众乞丐七手八脚地把一只烤熟的兔子分完。一个八岁大的小乞丐把一条兔子腿送到金卉迟面前,金卉迟笑笑:“小金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个还是留给你吃吧。”小金子脸上顿时从兴高采烈变得有些失落。金卉迟笑着揉揉他的头:“如果下次我们再见,你能长到我这里的话,我带你去大酒楼吃全鸡宴。”他说着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小金子听了他的话立刻又眉开眼笑:“真的?那可要带上我们帮主,还有李二狗,还有……”估计他这样说下去会把整个丐帮的人都叫齐了,金卉迟干脆大方一把:“我包上三间酒楼,让大家吃个三天的流水席,你觉得怎么样?”小金子立刻高兴地跳起来,搂着金卉迟的脖子,油嘴在他脸上吧唧就是一口:“总盟主说话算话,我们拉勾。”金卉迟煞有介事地同他拉过勾才算完。
金卉迟与众乞丐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身上的锦衣虽与他们格格不入,但脸上亲和的笑却没有半点儿违和。这群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这群在达官贵人甚至普通平民眼里最肮脏低贱的乞丐在金卉迟这里得到了一个叫尊重的东西。他是他们的财神爷,大靠山同时又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和亲人。
等到大家吃饱,吴帮主才邀了金卉迟离开众人。走出一段后吴帮主正色道:“总盟主,我……我对不起你。”金卉迟微笑着拍拍他肩膀:“你说的是陈恕的事吧。”吴帮主点点头:“本来挺顺利的,陈恕已经答应了三堂主要去无归山庄,而且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盯着的。但是最后……”见吴帮主嗫嚅着难受的样子金卉迟干脆替他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出事的地方正好是我们的地盘。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吴帮主点头:“他是被人一掌击碎心脏,淤血从胸口处起到脖颈间凝成梅花状。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只有落梅掌。而使落梅掌的这天下只有一人就是江南六合门的第一杀手落梅。”金卉迟听得背后有些发凉,吴帮主一脸愧疚地看着金卉迟:“我们平日里尽受您的照顾,好不容易您交代一回事情,我们还没办成……”金卉迟搂了吴帮主的肩膀安慰着:“那个落梅的身手我见过,就是我亲自去了也只能眼看着她杀人。这事不能怪你们。”他笑得亲和力十足,随手将一把银票塞进吴帮主手里:“这是兄弟们的跑腿费。”吴帮主惶恐不安,连忙推阻:“我们没把事情办成,已经很内疚了,这个不可以……”金卉迟笑着抖抖手中的银票:“那我就换种说法,我除了是你们的总盟主也是你们的朋友,朋友的馈赠,却之不恭哦。”说完不由分说塞进了吴帮主怀里。
金卉迟懒洋洋地靠在树上,抱着胳膊沉思,听说这落梅挺贵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雇得起的,那个陈恕隐姓埋名许多年,日子过得清汤寡水,若说他跟什么有钱人扯得上关系,那就只能是他还叫潘洪舟的时候了。那杀他的人很有可能是何信远了。吴帮主看着金卉迟半天垂头不语还以为他睡着了,上前推了一把:“盟主。”金卉迟转头:“去查一下一个叫何信远的。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事。还有当年那个列怀远是不是有个女儿,也去找找看。”吴帮主应了一声,转头要回去,可没走两步就被金卉迟叫住了:“我上次说让你在江宁府也建个分舵你办得怎么样了?”吴帮主嘿嘿一笑,露出两颗黑漆漆的门牙:“盟主放心,咱们干乞丐这一行的天南地北都亲如一家,那件事早办妥了。三堂主在江宁的生活起居,我们都会仔细的。”金卉迟连忙摆手:“别,千万别,你们暗中照应即可。”他心里暗忖:若是让我家小寒吃你们丐帮的老鼠大餐,他保证能连胆汁都吐出来。
云沁寒与简纤柔一路向南,每到一处简纤柔都要拜会当地豪绅或江湖门派,云沁寒不善应酬就只装作是简纤柔的护卫陪在她身边。起初几家富商豪绅倒是与简纤柔私交甚好,可到了宿州百臂门时却惹出了事端。百臂门的门主郁青锋幼年丧父丧母,是由唯一的长姐一手养大,而他的长姐正是简德正两兄弟的生母。因为简心楼生前责骂两兄弟不成器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什么时候能学学你们的妹妹!”两兄弟没少在郁青锋面前诉苦,郁青锋虽没见过简纤柔,但心中已经对这个便宜的外甥女厌恶之极了。
简纤柔本想避开郁青锋,没想到郁青锋却自已找上门来,客客气气地送上了拜帖,简纤柔也不好下了他的面子只得答应赴约。云沁寒连日来跟着简纤柔应酬,看着她人前仪态万方,人后却困倦难当,心中更为怜惜,就算他自己体力不支也强撑着陪在简纤柔身边。
郁青锋将宴席设在了宿州城最排场的金风醉酒楼里。云沁寒三人到的时候,酒楼里已经人声鼎沸。老秦用手肘碰了碰云沁寒:“看这阵仗不好应付。”云沁寒默默向简纤柔身边靠了靠。一入酒楼,简纤柔就看到整个宿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到齐了。她一进去,原本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简纤柔身上。迎面走来一人,年纪只在三十开外,白面无须,只是一双招风耳显眼了些。那人笑着向简纤柔迎了过来:“想必这位就是简大阁主了吧?幸会幸会。来请上座。”简纤柔谦恭有礼地盈盈一拜:“舅舅面前,纤柔怎敢安坐上位?更何况有这么多年前辈在此,我年轻识浅的就更不敢造次了。”郁青锋呵呵笑着一摆手:“唉……”
郁青锋的话被一个响如雷霆般的声音抢了去:“简阁主真是演得好戏啊,人前人后两张脸。”简纤柔闻言心中虽怒,面上却丝毫不显,浅浅一笑:“请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此人是人如其声,生得高大黑壮,一脸虬髯:“你听好了,某家是薛家堡二堡主薛朔。我生性光明磊落,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两面三刀的人。”云沁寒上前一步将简纤柔护在身后:“这位薛兄讨厌的是两面三刀的人,那关简姑娘何事?我们刚刚进门,话没多说一句,事没做出一桩,你凭何认定简姑娘就是你讨厌的那种人?”薛朔正待反唇相讥,另一人端坐未动,却抢了薛朔的话头:“郁门主约了简阁主申时,可简阁主直到酉时方才现身,这是为何啊?”简纤柔寻声去看,说话的那人她是认识的,这宿州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十八青龙会的会首江龙,简纤柔一脸错愕:“怎么会是申时呢?贴子上明明写的是酉时啊。”薛朔浓眉一挑:“你把贴子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老秦伸手去袖中一摸竟摸了个空,他记得清楚,拜帖他是带着的,不知何时被人摸了去,他情急之下只得说:“不好意思,走得急,拜帖忘带了。”
简纤柔话音刚落,郁青锋便向门口走了几步:“唉,这张拜帖是谁的?怎么掉门口了?”简纤柔心念一转,暗叫一声:“糟了。”这根本就是人家早就设好的套,这下是有理也说不清了。郁青锋打开拜帖扫了一眼:“哎呀,我的外甥女啊,你看你多大了还丢三落四的?这不就是你的拜帖吗?”薛朔闻言一把夺过,他看过之后将拜帖面向简纤柔:“简阁主,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拜帖是半路被人摸了去,掉过包的,简纤柔能说什么?她能说拜帖是假的吗?两张拜帖出自同一人之手,根本不存在真假一说。郁青锋装模作样地按住薛朔的手:“算了算了,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何必认真呢?看我的面子啊,她一个年轻女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这话,看着像是为简纤柔解围,实则是扫了她浮沉阁这些年来在江湖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简纤柔无计可施,只得认栽:“舅舅不必如此,既然是我一时看错了拜帖上的时间那我认罚就是。”薛朔听她说是看错时间也就息了肝火:“既然是一时看错那就老规矩,罚酒三杯。”江龙曼条斯理地站了起来:“看错?哈哈哈,未必吧。想来是简阁主眼高于顶,瞧郁门主不上,故意晚到一个时辰想给郁门主一个下马威。只是到的时候却看到有我们这么多人在,怕对自己清誉有损便在门外扔了拜帖,进来却谎称是看错了时间。”
简纤柔反唇:“这纯属江会主你一面之词吧。”江龙微微侧头:“那简阁主说自己看错了岂不是也是一面之词。更何况贵属刚才可是说拜帖是忘带了。而且拜帖就是在门口找到的,由此也可证明我的一面之词更加可信一些吧。”刚刚熄了火的薛朔又被点着了:“简纤柔原来你这么阴险呢!”云沁寒和老秦都想为简纤柔解围却不知该怎么做。郁青锋再一次上前解围:“算了算了,这么小的事,不值得大家伤了和气,这样好不好?让我这外甥女儿和她两位贵属陪大家多喝两杯,就算是陪礼了,好不好?大家看我的面子不计较了好吗?”他一解围更显得他宽宏大量,衬托得简纤柔更加虚伪狡诈。最后众人提议让简纤柔三人敬在座之人每人三杯酒,这事就算揭过不提了。郁青锋是有心算无心,老秦目光一扫就算出在座之人怕有百人之众。每人三杯就是三百杯,老秦咬了咬牙,在简纤柔耳边低语:“瞧他们杯子大小,属下勉强只能喝下两百杯,其余的就只能靠阁主与云公子了。”简纤柔轻声回应:“云公子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一百杯,我应该可以应付。”简纤柔回眸向云沁寒浅浅一笑,以表安慰。
不知是谁建议这酒杯太小,喊着非要换大一点的杯子。老秦一张脸顿时黑了,金风醉的掌柜亲自拿了三只大一点的杯子,真的只是大一点儿而已。掌柜的哭丧着脸:“这是本店最大的酒杯了。”众人起哄,酒杯不行就直接换碗。金风醉的掌柜在经过云沁寒身边时在他脸上略扫了一眼。江北所有的金风醉酒楼和云来客栈都是金玉堂的产业,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是惯于走南闯北的人会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到哪儿都有云来客栈和金风醉酒楼?”他们当然得不到真正的答案,有的说是巧合而已,有的说是为了跟风,也有人说是为了蹭知名度。当然云沁寒是知道的,但他很少过问堂内的事,就算大明城里也有很多金玉堂的部众不认识他,更何况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宿州。云沁寒虽然没报什么希望,但早有丐帮弟子给所有金玉堂属下的客栈、酒楼掌柜递过云沁寒的画像。他一进金风醉,掌柜的便认出来了,不过不便明着相助,只能在老秦的酒里兑了一半的水。即便是兑了一半水的酒也难免是有酒的,而且还是比原先的酒杯大了三倍的碗。老秦喝到第一百三十碗的时候,一个倒栽葱趴下了。
简纤柔只好接着轮番向众人敬酒。酒一沾唇,简纤柔就明白了掌柜的在暗中相助。不过既使是兑了水的酒,她喝到一百碗时,已经再也喝不下了。郁青锋岂肯轻饶了她,设这一场局真正想要对付的就是简纤柔。喝不下就强灌,几个大男人将简纤柔往椅子上一按,端了碗就往她嘴里灌。云沁寒实在看不下去,将酒碗抢了过来:“不得无礼,我来代她喝。”掌柜的先前还淡然处之,这下他也坐不住了,灌倒了别人不要紧,要是三堂主要是有了任何损伤,他是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的。再说了那么多水喝下去也是会喝出毛病来的。他不得已只好上前打圆场:“今日小店的酒已然售罄,我看不如到此为止吧。改日小的做东,保管让诸位尽兴。”郁青锋笑着提了自己面前的酒壶:“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坛没动过的,这位公子只要一口气把这一坛都干了,咱们今日就散了,如何?”掌柜的心中叫苦,那一坛可是一点儿水都没兑过的,还是一坛烈酒。
云沁寒看了看倒在一边人事不省的老秦和趴在一边呕吐的简纤柔皱了皱眉,接过酒坛打开泥封,仰头往嘴里灌下去。他从未沾过酒,只是见大哥二哥喝酒时怡然自得,却没想到一口酒灌下去,呛得他猛咳起来。从舌尖到脏腑间似有一团烈火在灼烧,郁青锋见状大笑:“云公子看着仪表堂堂,原来是个绣花枕头,连酒都喝不得。”云沁寒被他拿话一激,赌上一口气竟真的将坛中酒喝了个精光。掌柜的急得青筋都跳出来了,指使着小伙计赶紧去找个大夫回来。郁青锋看够了简纤柔的窘态,自觉消了气,心满意足地与众人陆续散去,一回去就特地写信给两个宝贝外甥,将简纤柔栽在他手里的好消息大肆渲染了一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