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的途中, 云彦注意到沈疏珩异乎寻常的沉默。
他平时也总是沉默, 但今天的沉默尤其不同, 看起来似乎在默默思考着什么。
云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神今天都放在母亲身上, 却忽略了沈疏珩的情绪。
孤儿院是一个残酷的地方,无父无母的健康孩子大多都已经被领养, 留下的孩子大多都有不同程度的残障或者疾病。他们像是水果摊上那些有残缺的水果,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留在篮子里,无人问津。
有残缺的水果也许不会羡慕漂亮的水果被人挑走,但孩子们却会。
这也是余婧潇告诉自己的老公不要把余小鱼带到孤儿院门口的原因。
云彦在去之前做过功课, 有人说,如果不能保证常去孤儿院,就不要和那些孩子缔结感情的链接, 否则当你温暖了他们之后,再将那份温暖夺走,将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在过去的路上,他和沈疏珩就这一点进行了交流,沈疏珩显然认可这个说法,并且深有感触。
所以云彦没有想到,他会在下午主动到残障儿童的活动室去, 接触那些孩子。
其实在中午,沈疏珩和他一起喂那些残障孩子吃东西的时候,神情就似乎有些不对,他似乎在忍耐, 又似乎有些困惑。但那时候不适合多问,云彦也就作罢。
云彦心想,沈疏珩或许会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那些孩子同病相怜。
这大约是这些年里,沈疏珩第一次在与陌生人的非利益接触中表现出主动性。
“你今天下午过的怎么样?”云彦问他。
沈疏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点点头,却仍旧没有多说的意向。
云彦却不愿意就此放弃,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问他:“能跟我讲讲吗?”
沈疏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向他讲述了下午的所见所为。
儿童福利院的残障儿童活动室不大,但是分为几个区域,由不同的老师负责,沈疏珩和其他的义工仅仅是作为助手出现。
这一天下午的主要任务是对这些孩子进行康复训练。
康复老师非常有限,而孩子们的情况各有不同,因此很难一个个的照料到,他们这些助手只能在老师的指导帮助孩子们做一些简单的训练,这些训练对孩子们的恢复很有帮助,但在沈疏珩看来,完全不够。
有一些孩子也是肢体残疾,他几乎感同身受,他看着那些孩子,心想他们的问题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却因为条件所限,只能到此为止。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类似“想要帮助他人”的愿望,而他却分不清这究竟是同情,还是来自他自身的完美主义作祟。
但无论如何,他很希望能去改变那些“明明能够改善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那些孩子的救世主,他甚至隐约排斥那些孩子的靠近,但是在看到一个康复老师对一个腿部残疾的孩子进行指导时,他还是忍不住去纠正——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顶尖的复健师的指导下复健,自己也看过不少相关的资料文献,对此颇有心得。
他可以看出那个老师很用心,但他的方法和知识却是老旧而受限的,老师的方法或许对那孩子有所帮助,但换一种方法,也许会更好。
在教了那个孩子正确的姿势之后,他还和那位老师进行了讨论,并且同意将自己的复健师引荐给那位老师。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沉默不语,被他帮助的那个孩子也沉默不语。孩子看上去已经十几岁了,很害羞也很怕他,几乎不敢看他,然而在他教过那个孩子之后,孩子却明显跟他亲近了很多。
在最后,他将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孩子终于问了他一句:“哥哥,你以后还来吗?”
这是他最怕被问到的一句。
云彦听的入迷,听到这里问他:“那你怎么回答的?”
沈疏珩沉默了一下,说:“我说,‘或许’。”
他们或许还会再去,但他不会轻易给出承诺。
云彦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那以后,我们还一起去。”
几天之后,沈疏珩给云彦看了一套房子,问他想不想要将住所搬到市区内。
云彦惊讶地翻看那栋别墅的图片和其他相关资料,问他:“怎么会想到要搬家?”
“搬过去会比较方便。”沈疏珩说。
实际上,当初选择了这处庄园,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这里面积大且拓展自由,适合建造实验基地。
泊灵科技的核心部分在这里,而市场和运营部门却在市区繁华地段,除了有时候需要高管过来开会之外,很多时候都是他母亲在打理,而他自己,从来都只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非常自我,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
自从住进这里之后,延续往年的习惯,除了一些节日和特殊日期之外,他从来没有主动去看过外公和母亲,反而是外公和母亲开始对他示好,不顾车马劳顿地过来看他。
他也几乎没有考虑过员工的工作距离问题,最初当然有人抱怨连连,说是离家太远,甚至不少人提出辞职,而他用新的薪酬制度和奖金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婚后,云彦实际上也在迁就他,每次有事外出,云彦都必须很早起床,虽然有司机接送,但他还是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在路上。
而现在,沈疏珩决定改变这个现状。
云彦几乎立刻就同意了他的建议,他非常开心,但还是有些担心沈疏珩会不习惯:“那我们搬去试试,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回来住。”
沈疏珩抱了抱他,点点头。
那套房产原本就在沈疏珩名下,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精装修,房子自然是没有这边的庄园这么大,但也足够大了,各种设施和活动房间一应俱全,有一个小院子,甚至还有室内游泳池。
在以前的房子里,游泳池是沈疏珩绝不会考虑的,而现在,他们两个都对这个游泳池万分期待。
搬家之前的某个傍晚,两人沿着庄园外的道路散步。
天空灰蒙蒙的,没有风但寒意刺骨,云彦戴了一条又厚又软的大围巾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沈疏珩却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么臃肿,穿着风衣,戴了薄薄的一条围巾,结果出去没多久,耳朵就被冻的通红。
云彦笑他傻,把暖呼呼的手从手套里拿出来捂在他耳朵上揉来揉去,沈疏珩又怕他手冷,将戴着手套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盖在云彦手上。
云彦心中微动,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
吻过之后他才笑起来,觉得自己傻。
“我有帽子啊,”云彦笑着把自己的大围巾解下来给沈疏珩裹上,冷风嗖嗖地钻进领口,他缩了缩脖子。
感受到他的体温,沈疏珩心中一片温热,也把自己薄一些的围巾解下来给云彦围上,小心地绕成一个圈,最后塞进他的衣服里,然后帮云彦戴上毛茸茸的帽子,裹的像个爱斯基摩人。
冬季的山间已经没有了花,但是顺着小路往前走,就是一片温室花圃。
在沈疏珩搬来这里之前,外公就让人在这里建了花圃,说是以后他住在这里,家里总要有些装饰,有些新鲜感。
云彦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心想老人家和自己的想法还真是不谋而合。
花圃里温暖如春,各种多彩的花卉开的正好,哪一支都比当初自己送给沈疏珩的那捧野生大波斯菊来的娇贵好看。
但都比不上他那一捧大波斯菊的灿烂。
“等我们搬了家,来年春天在院子里种一片大波斯菊,好不好?”云彦问沈疏珩。
沈疏珩笑着点头,顿了一下才说:“其实当时你送我的那一捧我还留着。”
“什么?”云彦睁大了眼睛:“还没坏吗……还是你做成了干花?”
沈疏珩摇摇头:“冻干之后封存在玻璃罩里,还有那枚戒指,也放在一起。”
“那枚草编的戒指你也留了?”云彦瞬间有点心虚:“我还以为你早就扔了,我那枚早就不见了……”
草编的戒指能有多久的生命力?戴了没多久就被他揉的不成样子,晚上扔进了垃圾桶。
不过说来也奇怪,“你那时候怎么会想到要留那捧花?”
沈疏珩表情有些尴尬:“为了应付外公,我看他很喜欢,怕他问我……不然,大约真的会丢掉。”
一点也不浪漫,但真诚的可爱。
云彦哈哈大笑。
虽然不如那捧大波斯菊有意义,然而这花圃里的花,却让沈疏珩想起了另一件往事。
“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总是带花给我?”
云彦笑起来,有些揶揄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是给你带的花啊?”
沈疏珩没有说话,轻咳一声,脸颊却有些微红。
当年,在乔思谕说服了老师换到沈疏珩的班级,坐到他的身边之后,就发现日常总有很多目光投过来。
他最开始以为是看自己的,毕竟自己直接换班的行为也是够奇葩的,但后来他却发现,其实更多人还是在看沈疏珩,和自己无关。
沈疏珩毕竟是曾经的校草,原本就引人瞩目,残疾之后也丝毫没有减少,正相反,那些目光因为他的残疾、轮椅和被王澈当众侮辱的过往而变得更加复杂,加入了更多的好奇、怜悯和可惜。
而沈疏珩最不需要也最痛恨的,就是这些好奇和怜悯。
不仅是他们班上的同学,还有不少外班的同学,在经过班级后门或者来他们班找人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将视线放在沈疏珩身上。而沈疏珩因为身体限制只能坐在最后一排,几乎无处藏身。
有许多次,乔思谕都看到沈疏珩在他人的目光下默默忍耐,心不在焉,浑身紧绷,连握笔的手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他觉得,那可能是他第一次心疼一个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冷冷地对上那些打量沈疏珩的目光,当那些人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就会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收回去。
但这还不够。
原本他是坐在沈疏珩的左手边,而班级的后门在沈疏珩的右侧,后来他想了想,在某天放学之后,将两个人的桌子换了位置。
沈疏珩第二天来上课的时候发现了,没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但两人毕竟在最后一排,乔思谕就算坐在他身边,也不可能完全挡住那些目光。
于是……某天早上,乔思谕带来了一束鲜花和一个花瓶,早晨一到班上,就大大咧咧地将花瓶拿出来接了一点水,然后将花插进去,摆在了两人桌子中间。
放在那里的时候,乔思谕还碰了碰他,说:“这个有点大……借一下你桌子啊。”
沈疏珩不置可否,于是乔思谕把大大的花瓶放在了两人连在一起的桌子中间。
有同学投来惊诧的目光,乔思谕就直接瞪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儿啊?”
有老师问起这花,乔思谕就解释:“最近心情不好,摆束花我心情舒畅,学习效率高。”
那大大的一束花帮沈疏珩挡住了不少的视线目光,与此同时,如果有人看过来,他也不能确定那人是看花还是看他,索性都理解为是在看花,渐渐地,反而自在了很多。
到现在沈疏珩还记得,那第一束花里有一株鹤望兰,又叫天堂鸟,那花如此高傲而又如此美丽,仿佛永远不该凋谢。
但那毕竟是鲜花,早晚都会衰败,随着它们的衰败,沈疏珩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一丝遗憾和恐慌。
却没想到,几天之后,乔思谕又带来了另一束,替换掉了之前的那一束。
在沈疏珩的记忆中,自己第一次跟乔思谕搭话,就是问他:“你哪来的这么多花?”
乔思谕听到他的话,似乎惊了一瞬,然后才有点忐忑地问他:“你不喜欢?”
他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乔思谕笑起来,沈疏珩第一次见这个总是冷着脸酷酷的少年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竟然很可爱。
乔思谕没有解释,只是说:“那我以后继续带了啊,就是恐怕还要继续占用你的桌子。”
占用就占用——沈疏珩心想:一人一半,刚刚好。
多年后的今天,沈疏珩再次问他:“所以,你从哪弄来的花?”
云彦却是沉默了一下,有些怅然地笑道:“那时候,我爸送给我妈的。”
沈疏珩一怔。
“我妈说,自从他们结婚之后,我爸就找了一家花店,定了鲜花,每隔一周就会送来一束,代表他对我妈的爱。不过……很多年之后,那已经成了惯常,我爸压根就不记得他给花店付费到了哪一年,我妈最开始爱惜这花儿,但他们俩感情变差之后,我妈看着那些花也烦心,所以就让保姆放在不常去的书房。”
“后来,我就想……既然他们都不喜欢,不如我带到学校吧,也许你会喜欢。”
与其让那些花在无人处渐渐凋零,不如让它们换一个地方,重新焕发生机。
云彦抬头看向沈疏珩,问他:“所以……你喜欢吗?”
他不提当年那些来来往往的目光,也不问他是不是“需要”,而只问他,喜不喜欢。
曾经那些苦闷甚至屈辱的过往,在那一束接一束的花中,似乎都变得明媚起来。
“当然,很喜欢。”沈疏珩抱住他,在花丛之间吻他,说出了欠他多年的那句话:“……谢谢。”
这一次,云彦没有反驳。
他知道,这句感谢,是沈疏珩对过去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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