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人已越来越多,一二楼都满了,林落儿环视一周,也越来越兴奋起来。
一般来讲,京城的艺馆分江南籍人士开办和北方籍人士开办两种,而江南籍的相对来说名声要大一些,艺馆里的各类艺姬的技艺也相对高超和精致一些。留仙馆便是京城有名的江南籍艺馆之一,尤以琴艺最为擅长。
许多人甚至不远千里,从各地慕名而来,只为一睹留仙馆琴姬之芳容。而像方秋吕刚才那样愿意出重金,但求坐得近一点,能够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清楚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留仙馆的生意可谓相当红火。
适才从茶楼出来,方秋吕便带着林落儿先到了一家绸缎庄,让林落儿换上了男装。她现在都还记得刚换衣出来的时候,对着镜子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而方秋吕和鲁高卓在一旁傻笑,店老板则连连感叹,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做生意这么多年,见惯了天南海北的人物,也不乏出于各种缘由女扮男装的,不过今天才算是看到了最为成功的一次换装。
一个如花似林的姑娘,转眼之间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洁雅佳公子,店老板直到三人走后,都仍旧啧啧称奇。
人头攒动,目光全都锁定在简朴的展台上。这会儿展台上除了三两盆牡丹芍药之外,便只有一架琴而已。方才那个琴姬已经下场了,然而好多人还并未从方才的天籁中回过神来。
原本林落儿还不太理解为何方秋吕要执意让自己换装,现在坐在留仙馆最好的位置上,她才明白了方秋吕的用心:场中各人,年老年少或高或瘦,衣着服饰均有不同,口音语调更是天壤之别,然而无一例外都是男子。这种寻欢作乐的场子,女子显身可能不大方便吧?
“各位请静一静,接下来我们留仙馆四花之一的焦碧姑娘将为大家献上一曲《出水莲》。”方才接待方秋吕的男子便是留仙馆的馆主,此时他朗声宣布,话音未落,台下早已一片欢呼雀跃,而方秋吕三人也翘目以待。
虽然林落儿是被方秋吕拉来留仙馆的,但事实上方秋吕也是第一次来留仙馆。
很久之后再回忆,林落儿已经记不得焦碧是如何上台的了,她只记得焦碧素手轻抬,琴声从她指下流出,把留仙馆的空气都凝结成了美妙。所有的人都犹如灵魂出窍,仿佛置身于世外高人隐居的仙山幻海一般,哪里还想再返回凡世?
一曲终了,满场鸦雀无声,外面路过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今天留仙馆没有生意。
“焦碧献丑了。”一袭白衣紫裙,腰系桃红宫绦的焦碧缓缓起身,走向台前,向众人款款施礼,莺语婉转。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顿时欢呼声叫好声四起,震耳欲聋。有的甚至情不自禁冲上台前,被留仙馆的人挡了回去。
“不愧是留仙馆的头牌琴姬,美而不艳,琴艺无双。”鲁高卓眼睛瞪得发直,还收不回来。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方秋吕轻笑一声打趣道。
鲁高卓顿时红了脸,好不尴尬。
方秋吕哈哈大笑:“瞧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焦碧姑娘才貌双全,没看见满屋子的男人都着迷了吗?”
“这……”鲁高卓挠挠头,十分害羞。
“不知兄台以为如何?”方秋吕不再理会鲁高卓,转头去问林落儿。
“嗯?”她一直凝神注视着台上谢礼的焦碧,未料方秋吕有此一问。
“焦碧姑娘可会入林兄的法眼呢?”方秋吕轻轻转动指上的翡翠戒,笑得有些神秘。
“我吗?嗯,我的看法与方兄一样。”林落儿心头一动,扬起微微有点狡黠的微笑。
方秋吕没想到林落儿会这样回应,只好不说话,继续看台上。
“各位请静一静。”留仙馆的馆主又站到了台上,“今天焦碧姑娘有意,希望以琴会友。倘若台下哪位公子赏脸,就请上来,弹奏一曲,如果我们焦碧姑娘觉着好,就可以与焦碧姑娘对弈一局,分文不取。诸位公子意下如何啊?”
话音未落,台下好多人早已跃跃欲试起来。只因人们要听一曲留仙馆琴姬的琴声不难,但是倘若想与琴姬下个棋喝杯茶,那可不是光有钱就可以,据说这些琴姬眼界颇高,又才艺无双,若不是她们亲眼看上的客人,你出再多的钱都没用。
今天竟然有这种好事,台下的人当然兴奋了。
“既如此,就请公子们挨个上台吧!不过焦碧姑娘要是喊停,抱歉了公子,就请马上下台。”
尽管馆主这样说,仍然有大批的人不顾面子丢不丢的问题,一个劲儿地往前涌。
焦碧坐在台边,青丝如瀑,眉目如画,端静得如同深山古刹里的一缕香烟。
一个又一个男子在她面前出现,几乎每个人都是刚坐下,才弹出一两个音调来便被她的轻轻摇头弄得匆忙起身,灰溜溜地下台去了。
这一来二去,片刻工夫,竟然就有几十号人被赶了下来。
焦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留仙馆名扬天下,各地俊士时常光临,怎么今日之人都这么不济?
她的目光不经意转到台下,却瞬间被最前面的一双眼眸牢牢抓紧:这个年轻男子,俊眉星目,束着琥珀短冠,发间一支色泽如月华流淌的羊脂白林簪,更是点睛之笔。一身月牙白花缎深衣,同色素缎锦袍,好一个神姿隽永的洁雅少年郎!
此刻,这男子略略含笑的目光正与她失神惊讶的目光相遇,男子笑意加深了一分。
方非这位公子琴艺了得?如果他真要上来弹奏,我定当属意。焦碧心道,不觉脸颊一烫,美目盼兮。
这一切都被林落儿看在了眼里:女子的心思她岂能不懂?
难怪一个眼高于顶的琴姬第一次见到方秋吕都会对他心存好感,方秋吕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就算在龙虎云集的京师也不多见。
她的胸口,忽然被一种方名的感觉填满,头皮有些发麻。
焦碧的目光再也没有移开过,而方秋吕似乎也……。嗯,看他的样子,方非对这焦碧姑娘也有好意?
这念头突然闪现,让她胸口的那种方名感觉继续膨胀起来,压抑得难受。
果然,只见方秋吕徐徐站了起来,走上台去,谦谦有礼:“在下方秋吕,献丑了。”
焦碧原本晶亮的眼眸此刻更为奕奕,她起身微微一福:“方公子过谦了,请吧!”
方秋吕也不答话,只是抬起双手,缓缓下落,顿时,有隐隐豪壮之气的琴声回荡在留仙馆上空。
林落儿紧紧盯着方秋吕:原来他的琴艺如此之好,虽然有些许的瑕疵,不过瑕不掩瑜,仍旧是个中高手。怪不得如此自信,要在众人面前一较高下,原来早已成竹在胸。
真是一个骄傲的人呐!她在心里笑了起来。
“公子可以停了。”方秋吕还没弹两个音,焦碧便起身轻唤。
馆主以为焦碧要轰方秋吕下台,正要说说客气话,却见焦碧走向方秋吕,眉目巧笑,轻启朱唇:“方公子琴声如出谷,想必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焦碧斗胆,想请方公子对弈一局,以棋会友。可否?”
她目光流转,心系方秋吕,他微微垂首,笑意绵绵:“早就听说留仙馆的焦碧姑娘才艺无双,今日蒙姑娘不弃,能够领教一二,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好好好!”馆主连忙凑了过来,笑脸盈盈:“那就请方公子移步内堂,请。”
这公子衣着打扮都是上等货色,出手又阔绰,必是富贵人家出身,今天和焦碧结缘,以后说不定就是留仙馆的常客了。这么个大金主,又岂有怠慢之理?
馆主一边盘算一边引领方秋吕,另有林落儿二人一起,到了留仙馆后院的一处雅舍之中。
这雅舍虽在闹市,然而因为四周都是高阁,且院中种有茂密的湘妃竹,因此这里颇为清幽。房间并不大,但陈设精致:金丝楠木的博古架,隔断了大门正对的月牙桌和最里面的酸枝圈椅。圈椅旁的窗台上,还放着一个当朝名窑成窑出品的天青色鱼戏莲叶纹双耳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盛放的茉莉花。刚好有清风拂过,一瞬间,满屋香气沁人心脾。
几人各自落座,鲁高卓和林落儿坐在一旁观战,而方秋吕和焦碧则正对彼此,面前有一盘棋。
“就请焦碧姑娘先开吧!”方秋吕在棋盘上轻轻摊手示意道。
“好。”焦碧也不推辞,手执黑子,另一手捻着宽大的袖口,柔荑轻放,占了一角。
方秋吕手执白子,也占了一角。
这是常见的连星式布局。不过虽然常见,但是以此布局发展,并不见得好收官。果然,两人随后便在中盘开始鏖战,神情也凝重起来。
鲁高卓对棋艺不大在行,不过也能看懂大半。而林落儿因为师傅教过,自然能看透。
想不到焦碧对于棋艺如此精通,方秋吕虽然面色平静,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有时在凝神苦思,想来焦碧并不好对付。
当然,焦碧也遇到了对手,脸上虽然还能保持住一丝惯常的微笑,不过林落儿显然能看出来这种微笑既僵硬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