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书库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张清秀的面孔悄悄探进门,眼珠子咕噜噜四处瞅,书库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书架和书架上如山的书籍,要在偌大一个书库里悄无声息地找到一个人,是比较困难的。多亏小翰林深知老翰林习性,知道他最近会在哪个区域滞留徘徊。
果然,等他转过几个圈儿,看到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掩映在四面装载着逸闻趣事的古籍之间。
小翰林深知老翰林脾性,此老看书的时候你最好不要贸然出声去打扰,不然肯定挨一顿臭骂又加罚你清扫整个书库一遍。
小翰林看看自己手里的《前宫旧事》,再看看老翰林那认真沉溺的模样,他真是不由得佩服这老头儿定力不是一般的好,为什么他能一头就扎进书本里再也雷打不动呢,自己却总是看什么都觉得不那么有意思,至多走马观花看看热闹,就像这本《前宫旧事》吧,老先生说太有意思了,能读出好多世道人心和历史沧桑,可他就看到前朝皇帝的荒淫无度和后宫生活的混乱。
“为什么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大人这样安静呢?”他沮丧地轻轻自问。
“猴儿崽子,”老翰林忽然笑,合上掌心中一本泛黄甚至发黑的古书,“你那毛毛躁躁的脾性分明是娘胎里带来的,短时间还真不好改,不过只要你肯跟着我好好读书,花个十年二十年,保证让你换个人。”
小翰林一听得这么多年,顿时失望,那么长时间,岂不是把头发都熬白了,他可等不了,他希望自己立刻马上就能变得像眼前的老先生一样博学多识、满腹经纶又风趣聪慧,尤其只要捧起一本书就能马上完全沉迷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老先生注意到年轻人手里的《前宫旧事》。
小翰林举起书:“不像您老说的那么有意思啊,我两天两夜就看完了。觉得庙堂和江湖的事还有点趣味,那些后宫女人哭哭啼啼的闹事啊打架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那些内侍,他们的故事看多了我也觉得很乏味沉闷,不像江湖异闻有趣,也不如帝王将相儿女情长的故事读来让人热血沸腾,我觉得实在是乏味很。”
老翰林接过书,老手在书脊上摩挲,笑了:“果然还是太年轻,对人间起起落落的事情看得太肤浅。不过不要紧,等你也像我一样真正的亲身经历了大起大落人间变幻,相信你再也不会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了。”
小翰林苦恼,“可我又上哪儿去经历这一切呢?如今天下……”
他本来要说天下太平,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如今天下太平吗?京都倒是目前暂时还太平,但是西南边局势谁都知道正在战火当中一天天拖延着时日。谁知道那里的百姓都在遭受什么苦难。就连京都的街头如今也冒出难民来了。
这让他顿时有了担忧,也记起自己来找老翰林的真正目的,他心里有些疑惑,需要老先生排解。
老翰林却似乎早就看透年轻人的来意,把书缓缓放回架上,“又看不清楚眼前的局势了对不对?”
小翰林眉头皱起:“学生今天听到了一个传言。但是看样子有可能会变成现实,因为大家都在郑重其事地议论这个事,说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老翰林看着小翰林,小翰林知道老先生除了在这翰林院当值,就喜欢泡在故纸堆里和书作伴,没事一般不愿意去那些文武百官跟前扎堆,所以外头的最新消息他肯定不知道。
小翰林不着急告诉老先生自己听来的传言,而是问:“上次您说当今陛下一请白峰白老将军,是七分假三分真,二次派刘驸马去请,则是三分假七分真,现在学生困惑,这次会是几分真又是几分假呢?会不会十分都是真?”
老先生的眼睛里闪出孩童一样亮晶晶的光,似乎他这辈子看过的书里的精华都化作智慧的光芒蓄积在一双大眼睛里。
“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老翰林反问。
他用的是“流言”而不是小翰林说的“传言”。
小翰林点头:“他们都在议论,看样子陛下很快会下令,所以不应该是空穴来风吧。”
老翰林摇头:“不,只是流言。既然是流言,那么只能是十分都是假。没有真。”
小翰林呆了,“不会吧,满朝都在暗中说陛下要派一个叫温清秀的秀才兵去清州府请白峰出山。他们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模一样。”
老翰林笑:“你记着,越是有模有样,才越不可能。陛下是什么人,真龙天子,又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才不会让臣下左右自己呢。就算陛下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但是有人,在陛下的念头说出口之前,看懂了这一点并且抽刀斩断了这个念头变成现实的可能。因为挥刀的人实在是早就摸透了陛下的脾性和行事方式。”
小翰林不由得咋舌,我的乖乖呀,就这么样一个传言,竟然背后还有这么深沉的内幕?
“而且,这次我可以肯定,这把刀的主人,是那边的。”老翰林说着抬手往左边摆了一下。
小翰林便想到了左相国。
难道陛下欲派温清秀去清州府三请白峰的传言真是流言?而且流言制造者是尹左相?尹左相用这个办法巧妙地打断了陛下的打算?
现在细细想,好像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
尹左相和白老将军之间是势不两立的关系,这个朝野皆知。
“那陛下会派谁去清州府呢?而且我觉得白老将军再不能这么任性了,他难道真不怕惹恼了陛下遭来大祸?陛下的权威岂是能三番五次戏弄的?”小翰林眉头紧皱,有些苦恼。
老翰林用一本书敲敲年轻人的脑门,“你呀,还真以为陛下会再派人去清州府?告诉你吧,不会了。一大包软玉赫然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就是有人给白老将军准备的一大包炸药,这包炸药的威力,弄不好会把整个白家炸成碎片和灰烬。”
小翰林吓得深呼吸,吸了一肚子冷气,喃喃自语:“可也有人说这是别人栽赃呀,既然白峰派人给右相府送大礼,一定会很谨慎,也会加派有武功的高手护送,怎么会青天白日之下让人知道?还被当场抓个现行?这分明是栽赃陷害!陛下那么英明,怎么会看不清楚这样的把戏?”
老翰林一脸的老褶子越发深刻,像刀子刻上去一样,他叹息:“傻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欲盖弥彰,或者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兵不厌诈,不不,都不合适——反正这些意思都在里头吧,一来软玉如今太珍贵了,整个东凉国也没有多少人家存有这种珍惜宝贝,二来就算陛下自己也没有几件软玉器物,三来,当年软玉砭之战的传言至今没有真正平息,忽然之间,一大包软玉明晃晃出现在世人眼前,还公然附带了一个谣言,白峰给袁右相送礼!这本身对陛下就是一个打击。陛下一次次请不来白峰出山。白峰背后却在走袁右相的后门,这说明什么?同时,这个被拉下水的人可是东凉国以两袖清风出了名的右相国啊——所以这次设局的人很狡猾,一箭双雕,不,三雕,甚至四雕!依照陛下的为人方式,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他那么稍微地猜忌上一点点,那么,白峰面临的有利形势,就完全被扭转了。从前袁右相可以为白峰说话,而且是理直气壮地说,他可以和尹左相对骂,可以和陛下公然对抗,都是因为他无欲则刚心底无私,完全是为着一个公字,现在他自己也被拖入稀屎坑了,自身难保呢,所以一直以来站在白峰这边的最有力的护佑伞如今没有了。如今的白家,不出我老头子所料的话,一场泼天大祸就要临头。”
小翰林忍不住插嘴:“更要命的是,如今右相爷还下不来床呢,这事真是赶巧了,好像凑着堆儿地来了。”
老翰林摇着头否决:“不,这和他下不来床没关系,就算他如今能健健康康硬硬朗朗地站在朝堂上。他还是不会再护着白家了。他得避嫌。就算他心底无私,堂堂正正,但是也得避嫌,君子爱名,袁右相强硬了一辈子,在金银财物目前刀枪不入,但也有软肋,他看重名节,这就是他的软肋。”
小翰林不知何时冒了一头汗。
老翰林终于说完了,小翰林抬手擦汗。
“大人,难道就没有人、没有办法可以救白老将军一命了?”
老翰林重新打开那本古书:“有。只有他自己。”
小翰林迷惑了,“上次您不是说,白老将军只有死路一条了。为什么现在又说他自己能救白家?”
老翰林摇头晃脑,吟哦:“死,既是生,生,即是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小翰林自然没明白这鬼打墙一样转着圈的言语究竟能告诉自己什么真相,但他知道老先生这是拒绝再和自己浪费口舌的意思。他不敢再纠缠,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刚刚迈出翰林院的朱红大门,就兜头听到一个消息:陛下派人去清州府抄斩白家。
小翰林顿时双腿发软,他咬着牙扶住门站稳,心里感叹:“老先生真乃神人也——不出书库深门,却能时刻预知天下大事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