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眉头悄然皱起,她记起师父抢救那些癫痫病人的场面,可惜她当时的心思只在妇产科上,对这类病没时间关注。
如果短时间抽搐不宜采用针扎合谷、人中等办法刺激病人苏醒,但如果抽搐超过**分钟,就得采取措施让病人苏醒,不然高强度抽搐会伤害到脑神经。
柳万的身子蜷缩成一个团,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兔子,在往缩,往缩,恨不能把自己变成很很的一个物体藏到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凭感觉,发病时间不止十分钟,得外力干预了。
哑姑抬手往左胸口去摸,糟糕,那里并没有口袋,也没有插着一只钢笔。
她扑到妆盒前,里面有银钗,她不爱梳妇人头,所以也就不戴银钗。
把银钗抓在手里,尖尖的那头对着柳万的人中穴慢慢刺入。
咯咯——牙齿在残忍地咬着胳膊。
嘴角的白沫早就变成了一团粉红。
哑姑用劲,往深处刺。她的手颤抖得厉害,这还是第一次抢救这种病人。
眼里过千遍,不及手里过一遍,从前看着师父救治一例又一例癫痫病人,她不紧张,现在真到了自己手里,冷汗早就湿透了脊背。
柳万的齿缝终于松动了一,她抓住了机会,马上把一条帕子揉作一团,轻轻塞进去,随着帕子往进,她一往出拉胳膊。
终于整条胳膊拉出来了,那条帕子在柳万嘴里紧紧咬着,已经被血水浸透。
她极麻利地拆开胳膊上白布,露出了一条让人目瞪口呆的胳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伤痕累累的胳膊;如果不是早就见过无数的癫痫病人,她肯定早就被这条胳膊吓软了身子。
干瘦细长的一条胳膊儿,从手腕开始到手肘,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伤痕,青的紫的红的黑的,一层压着一层,一片接着一片,有些地方咬痕太深,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太残酷了。
她忽然感觉心在狂跳,要从嘴里跳出来,那感觉,就像她第一次随老师进产房,看到助产士从洞开的产妇身体里拽出一个青紫血红的婴儿,她当时恶心得就吐了。
医者父母心,亚楠啊,这世上有多少人被病魔日夜折磨,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你要好好学,有一天用你的医术去帮助那些需要你救治的人,这,也是我们每一个走入这一行当把一辈子精力耗在其中的行医者的心愿。
是师父,她在耳边,殷切教导,语重心长。
可是师父,我又为什么落到了今天的下场?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怎样的过程?是谁害的我?
兰草带着人冲进来,看来这些人早就对柳万犯病司空见惯,所以几个妇人一进来并不慌乱,上前把柳万裹在一个薄毯子里,轻轻抬起来就走。
哑姑追出两步,身上伤疼,这两天只能慢慢走路,这一急牵动屁股上肌肉,腰部顿时火辣辣疼,她想告诫她们,对于发病中的癫痫病人,不能这么骤然搬动,要叫平躺,防止口鼻堵塞引发窒息。
可她是哑巴,一个哑巴怎么跟她们对话,她硬生生把话收回来,眼巴巴看着她们走远,白子琪也跟上走了。
“经常发作吗?”
“奶奶你忘了吗?你嫁进来这两个月时间就前后犯了不下二十次吧,过几天就犯,没法防止,大家见惯了也就不害怕了,每次犯了就把手捆起来,嘴里不管塞个啥东西叫他去咬就是,奶奶你不知道,他这些年咬断的木棍子不在少数呢。”
“找大夫看过吗?”
问出口她就有懊丧,这还用问吗,就是看了又有何用,这种病不要古代,就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很多人还是深受这种病的困扰,师父的中医治疗法不久前才尝试成功,可惜她老人家年岁已大,一辈子扑在医学上,却无法有效延续自己的生命,终于在七十三岁的关头倒下了。
兰草赶忙头,“不知道都看过多少名医了,老爷大太太为了公子简直恨不能将全国的大夫都请来瞧病,甚至还磕头烧香求菩萨拜佛,吃过和尚的药道士的符,连那些江湖骗子都请来看过,公子吃下的药啊,那药渣咱这一屋子不一定堆得下!”
哑姑一都不惊讶,兰草不用夸大,完全有这个可能,这样的家庭,只有一根独苗,为了救好孩子,估计就算去拿自己的命换,柳丁茂两口子也会愿意。
只是,那是以前,现在呢,现在还会这样吗?
九姨太太带给柳老爷一个健康的儿子,柳大太太正忙着为她自己治病,盼望也能生一个儿子出来。
两个曾经最疼爱傻瓜儿子的人,如今都有了自己的退路可走,那么柳万这个傻瓜对于他们来还有那么重要吗?
这忽然的顿悟让她无比懊丧,抬手去拍自己脑门,硬生生刹住,额头上的撞伤还没好呢,不敢乱拍。
这么来,我在救了别人的同时,却也害了柳万。
九姨太太有了儿子,柳万对于柳老爷来已经不再是唯一,何况还是个病得不可救药的傻瓜;柳大太太,只要她能顺利怀上并生下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这个傻孩子就不再是她拉拢讨好老爷巩固正房地位的唯一棋子。
柳万曾经是棋子,很快,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而这个改变他命运的人,很大程度上不得不,正是她,哑姑。
怎么会这样?
我会害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哑姑不言不语,兰草更不敢随便插话,睡觉的时候,兰草把自己铺盖拉下去铺在地下,一般丫环上夜都是这样的,睡在主子炕头边,主子有什么需要,随时起来伺候。
哑姑回想着她刚才一口一个奶奶,不再称她哑姑了,就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吓着她了,所以就不敢和自己太过亲近,刻意要来拉开距离了。哑姑有心跟她解释,转念又觉得还是算了,就这样吧,误解就误解吧,有时候有些事,不解释倒好,越解释可能越麻烦。
但是不能看着她年纪就睡冷砖地上,会落下病的,上岁数妇科病啊风湿病啊什么的都会缠上身。
她冷冷吩咐:“不要睡地下,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短短四个字,简洁,却有威力。
兰草愣了一会,也感到这口气里的命令和疏远,只能乖乖抱着被褥爬上炕来。
只是隔了一天,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大不如以前,昨夜她们还欢快地畅谈着,简直无话不,今晚呢,一切都变了,两人沉默着,空气凉薄凉薄。
兰草带着惴惴不安的心事入睡了。
哑姑睁眼醒着,回想着今天这一天的所有事情,十二个时当中,她干了这个叫哑姑的姑娘可能一辈子都干不了的事儿。
兰草,其实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有一天,你终于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的。
半夜翻身的时候,兰草依稀听到奶奶嘴里在念叨什么。
“我,不能害了他!”
“可怜的孩子,不能!”
“他是可以治好的是不是,师父你告诉我,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