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下兰草和哑姑对坐。
沉默。
哑姑一惯沉默,这一兰草早就适应;可是兰草忽然沉默,哑姑倒不适应了,主动打破了沉默:“吧,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出来,窝在心里多憋屈。”
兰草早等着这句话了,一番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抬举她们?你要知道,这可是府里从来没有过的做法,要是传出去,我怕给我们惹来麻烦。”
兰草眉头深蹙,她在担忧。
主子允许最低等的下人和自己一桌吃饭,而且换了下人的粗食吃,把精细菜肴分给下人吃,这是什么行为?好听了是体恤下人,但是传出去在那些粗人嘴里来,就不会是这么好听了,肯定柳府的奶奶毕竟是穷佃户出身,享不了福,只配吃那些粗粮贱菜。
兰草很诚恳地压低了声:“奶奶,不是兰草作践她们,兰草自己也是下人,只是我们这些幸福来得太艰难了,我们要珍惜,奴婢是担心万一哪里出了差错,我们又会回到原来的苦日子里去,那样的日子,奴婢可不希望再看着奶奶去过了。”
哑姑半天不吭声,慢慢在水盆里洗了手,坐在窗口看着屋外正在飘飘渺渺往下落的淡淡暮色,声音低低的,涩涩的,“兰草,大太太的人肯定会马上来,你帮我提几要求,一,叫送几个大箩筐来,越大越好;二,给角院配笔墨纸砚来。第三,有什么书籍送几本,尽量多;四,从明天起,大太太戒食一切肉食,不沾荤腥,每顿饭只进米稀饭、绿色菜蔬。五,七天后派人来为大太太取冰梅雪梨丸。”
兰草赶忙压着指头数,用心牢记,哑姑得慢,一字一顿,但她话里含的信息量不,兰草知道奶奶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能话,所以这些话只能照旧由兰草的嘴巴传达出去,到时候自己万一忘了,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再问奶奶吧。
“一、二、三、四记住了,只是这第五条,冰梅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哑姑微微颔首,心里不要你没听过,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呢,这不怪你,谁叫我是这药丸的研发独创者呢。
“没听过不要紧,以后会知道的。冰梅雪梨丸。”淡淡的声音,低低重复。
兰草赶忙逼着自己死记,要知道奶奶话可是很少愿意重复的。
“冰—梅—雪—梨—丸—记住啦,这名字真好听!”
兰草怕自己还是记不好,唠唠叨叨地重复记诵。记一会儿,皱着眉头,“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经能开口话,那为什么还要装作哑巴呢,叫府里知道你已经是一个健康人了,不是更好吗?”
这疑问已经在兰草肚子里翻来覆去好多遍了。
作为一个哑巴,进府以来就受尽了白眼,那些人更是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地大声喊着哑巴,残废一类的称呼,如今总算是上天垂怜,让哑巴开口话了,那么就应该让全灵州府的都知道这奇异之事啊,到时候叫那些欺负作践过她们角院的人,都把狗眼睛擦亮一吧。
却为什么,要继续瞒下去,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借一个丫环的口来出该的话?由她自己不是更好吗?
暮色里的角院,从窗口望出去,的,窄窄的,视线根本展不开,就会被高墙给挡回来。
哑姑望着那黄土夯筑的墙,和墙头上坡形的尖出神,柳府有些年头了,那墙头生满了墨绿的苔藓和野草,现在枯死了,风一吹,乱草索索地抖。
“兰草,你记住了,万一哪一天我走了,我现在给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你有用,所以你得改一改那急性子脾气,话也不要那么快嘴利舌,凡事只有搁在肚子里,别人才无法轻易看出你的虚实。”
目光虚飘飘望着外面,口气淡淡的,涩涩的,好像只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兰草陡然听到这一番话,慢慢在心里一回想,脸色一片青白,忽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眼里瞬间就涌满了泪,有些口吃地道:“奶奶,是在责怪奴婢话多吗?奴婢错了,奴婢以后保证再不对您的行为指手画脚了,奴婢这就改,请奶奶放心。”
绣凳上的身子没有动,目光还是望着院里。
兰草不敢起来,恭恭敬敬跪着。
她当初进柳府,是因为数年前灵州府那场饥*荒中爹娘都死了,她拖着一口气瘦成了皮包骨头,本村一个大娘在柳府做长工,回家时看到她可怜,就把她带进柳府。虽然卖身的那几串铜钱落进了同村大娘的腰包,但是兰草不敢对她有一的怨言,毕竟是人家带她找到了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
刚到柳府那几年,同村大娘怕兰草不懂事儿,就带在自己身边日夜调教,兰草从那些大娘大婶的身上也就看到了很多很多有用的经验和在大户人家生存下去的技巧。
她们,一个人做了下人,最要的一件就是对自己的主子忠心,不管主子得意还是落魄,众人之上还是踩在脚底,那都是主子们的事儿,作为奴才的,就要耐得住寂寞,熬得住困苦,一心一意跟着一个主子,不定有一天主子翻身了,跟主子患难过的奴婢就成了忠仆,在主子眼里千金不换。如果你朝三暮四,可能会暂时获得好处,但是也可能会落得很惨的下场。
那时候兰草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她只是牢牢记着那一番话,要对自己的主子好,一心一意的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二心,总会有熬到出头的日子。
所以她死心塌地守着这个又聋又哑不得意的奶奶,这才守了两个月,风水就开始倒转了,这不,奶奶的日子不是开始好转了吗。
她希望这一份好日子能长久,只有奶奶过得好,她这当下人的才可能跟上享福。
可是,奶奶为什么忽然要这么?
是不是怪我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做奴婢的本分?
兰草战战兢兢胡思乱想,一时间心头乱麻一样。
“兰草,我心里乱。”
哑姑。
这句话很低很低,就像一抹游丝在空气里乱乱地穿梭。
“你看那棵梅树,本来在中院长得好好的,被我挪来这里,它现在会不会很不适应很难受呢?一定是的,在一个地方扎根散须,早就习惯了那里的水土,现在强行挪过来,怎么会开心呢?这一份委屈,它又能跟谁呢?”
兰草爬起来去看梅树。梅树好好的站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开心啊?
兰草忽然发现自从奶奶能开口话以来,自己好像越来越摸不到奶奶的心思了,感觉奶奶的心沉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又像泡在冷水里,又像浸在烈火里,忽冷忽热,冷热不定。
这时候角院门开了,门口亮起一团暖暖的光,两个身影跨进角院门,向着屋门快步走来。
原来已经是灯时分了,兰草忙忙爬起来去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