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五十岁?那不就一糟老头子吗?这、这也太不可思议太不人道了吧!简直就是残害未成年人嘛!难道官方就不过问?媒体就不报道?舆论也不鄙视?”
一直伏在枕上静悄悄聆听兰草讲述柳府全家基本情况的哑姑,陡然听十五岁半的四姐年后就要嫁给五十岁的杨翰林做妾,她差一屁股一撅从炕上弹起来,怎奈伤势严重,这一夸张的惊叹,屁股已经摩擦到被子,疼得她只呲着牙喊哎呀。
只顾着为别人鸣不平,却忘了自己屁股上还布满鞭伤呢。
兰草倒是很淡定,眼儿一翻,“奶奶你不用这么惊讶的,我们这里不都是这样么?女孩子家十四五岁就要找婆家嫁人,
哑姑叹一口气,刚才的惊诧和愤慨,已经无影无踪了,叹一口气,“我怎么就忘了,这里是这里,这里还是封建社会,唉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兰草听得一头雾水,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奶奶你什么呢?什么封建社会?什么旧社会?奴婢愚笨,听不明白啊。”
哑姑摆摆手,“继续,你接着。”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兰草给奶奶倒一盏,然后拿过八姨太援助的糕和鸡腿摆在哑姑面前看着她吃。晚饭吃得不好,只怕这会儿又饿了。
哑姑捏起鸡腿闻闻,闭上眼笑,“呵,原生态无污染的纯绿色食品——”轻轻撕开,塞一半给兰草。
惊得兰草连连摆手,不敢吃,自己吃了不合适,应该给主子吃。
哑姑又拿起心喂她,兰草更是骇得脸儿都煞白了,“奶奶你就绕了奴婢吧,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吓奴婢好不好,怎么能叫奶奶喂我吃东西呢,万一叫外面那些人看到,大太太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
哑姑哑然失笑,盯着那认真得叫人好笑的脸儿,摇头叹息,“封建思想,害人不浅呐,你这丫头更是中毒非浅。东西天生就是给人吃的,谁吃了都是吃,谁都长着一张嘴,凭什么有的人能吃,有的人吃了就是犯错?还有,谁都是他爸妈的精血结合生出来的,哪里有什么主子奴才的贵贱之分?你知道吗,在我们眼里,一个人就是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结合体,人和人的差别不大,除了染色体中携带的来自于父母的遗传基因之外,真的差别不大。应该是,人人都是平等的。”
兰草愣愣望着这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奶奶,她简直看傻了,奶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满口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新鲜词儿,一一串,一一堆。
哑姑自己吃一口心,再给兰草喂一口,兰草实在拗不过,也是肚子饿,就张口吃了。这心不错,她一个丫环平时能吃到的机会很少,所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哑姑却觉得这心一都不好吃,又冷又硬,还油腻腻的,看样子古人做心除了大量放油,就不知道再变个花样,太缺乏创意了。
鸡腿也是两个人分着吃了。
兰草一边吃一边吧嗒吧嗒掉泪珠子,哽哽咽咽:“奶奶,你对奴婢真好,你这样疼奴婢,奴婢就是一辈子跟着你都愿意。”
哑姑抬手给她擦了眼泪,鼓着眼珠子很严肃地发话:“一,以后不许动不动哭,我过,我不喜欢看女孩子哭;二,以后跟我话,不许喊什么奶奶,也不许自称奴婢。这绕口的称呼,我听着累得慌。”
兰草笑着擦了泪,“那奴婢以后喊你什么呢?总不能像他们一样喊你……”
她猛然刹住口,别人怎么喊奶奶的,哑巴,童养媳。
难道自己也能这么喊?
不能。
哑姑想了想,“也是啊,要不这样吧,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喊我奶奶,回到咱角院,我喊你兰草,你就叫我……王亚楠吧。哎,不行,我得忘了这个名字!你喊我哑姑吧,对,就哑姑了。”
兰草看她是认真的,联想到这位奶奶自从进了府就过得跟一个最低等的丫环一样,从来没有受到一个奶奶该有的尊敬和待遇,那么相对于哑巴、童养媳等称呼,这哑姑还算是得过去吧。
两个人爬进被窝,相视一笑,算是约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完了几位姐,公子们吧,柳老爷一个人霸占着九个女人,那生的儿子肯定足够编一个排了。”
兰草把头摇得风车的翅膀一样:“奶奶你错了,柳老爷娶了一个妻,纳了八房姨太太,这些太太姨太太们都是自愿嫁给老爷的,老爷没有霸占她们。”
哑姑哑然失笑,但是兰草一张脸儿紧紧板着,无比较真,好像在捍卫一个什么天大的真理。
“好吧,好吧,是我口误,不是霸占,是自愿、我承认是自愿。”她只能让步,但是,心里却在狠狠地腹谤,呸,去你的自愿,什么狗屁理论,一个男人霸占九个女人,还是女人自愿,这些女人一个个都脑残啊!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兰草嘴里悠悠地飘出一句话:“我们老爷他是有过很多儿子,不过,都没有活下来,今天活着的只有一个,就是万哥儿。”
哑姑吓得大叫,“那个傻子?”
为了节省油灯,她们一吃完钻进被窝就吹了灯。
屋子里黑漆漆的,但是窗外雪光明亮,映照在炕上的绸被上,眼前一团暖意融融的红。
看不到,但是哑姑能猜出兰草这丫头此刻脸上的惊恐。
乖乖,哪有媳妇自己喊自己丈夫傻子的?
这个童养媳,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要是叫大太太等人听到,不活活打死她们才怪!真是反了天了。
哑姑把好笑压在心里,赶忙改口:“哦,口误,口误,不是傻子,是那个柳万,万哥儿!府里究竟生了多少儿子没活下来,只有这个柳万活下来了?”
兰草压着指头数,“三姨太太怀了两个儿子,死了;四姨太太怀了三个儿子,也死了;五姨太太当时是难产,孩子没有生下来她自己就死了,所以那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谁都不知道,不过据谢先生诊脉是个男胎;六姨太太,一个男孩生下来还有气,一会儿就死了,一个男胎在肚子里就死了;八姨太太,连着产三次,滑下来都是男胎,不过奇怪,后面有一个孩子倒是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却是个女孩。”
哑姑半天没吭声。
兰草摇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奶奶,我的话你可别告诉别人去,这是柳府的秘密,我在大通间的时候听嫂子婆子们嘀咕,柳家可能是祖上德行有亏,伤及子孙后代,所以祖宗不庇佑,才生不出儿子,只有女儿才活得下来。”
“十一个孩子,都死了?这么多?”半天没吭声的人,忽然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低沉,缓慢,透着一股冷冷的气息。
兰草忽然头皮一紧,身上也跟着发紧,不由得使劲往被窝深处钻,还是觉得害怕,被子簌簌地颤抖起来。大半夜的,死人,不害怕才怪呢。
忽然两个胳膊伸出来,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一个手轻轻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动作很轻很轻,带着一股天然的呵护,这一刻,兰草忽然想起了娘的怀抱,鼻子酸得厉害,想哭。同时又想起了另一双手,他也这样轻轻地替她撩开覆盖在脸上的乱发,摸一摸她的头,动作那么温柔,那么怜惜。
她的身子簌簌抖得更厉害了,心里却热腾腾的,好像有一个的火炉在那里烤着,脸蛋也热腾腾的。
忽然一个得蚊子一样的声音在空气里颤颤响起:“奶奶,哑姑,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有一个人也这样摸过我的头发,还替我擦了眼泪。”
这一刻,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事,就是觉得这慢慢发酵起来的,想起了暖融融的心思,需要出来,给一个人分享,跟对自己最好的奶奶分享。
“他跟你一样,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就像娘亲一样好。”
哑姑沉默着。
这女儿家含羞带娇的语气和心思,将她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记起来了,她也有过那样的幸福时刻,她傻傻地木木地站着,被一个大大的暖暖的怀抱抱着,一个刚刚冒出胡子茬的下巴急切地蹭着她的脸,有疼,有酥,心里打鼓,却很喜欢,很喜欢这样的动作和感觉。男人的气息满满地在鼻息里荡漾。他宽大有力的手,抚摸她的秀发,抱住她瘦削的肩,蹭着她的脖子,然后伸进衣领里迷醉地抚摸……他是谁?忽然头部一阵剧烈疼痛,甜蜜的回忆链条就此断裂,就像忽然卡住的录像带,再也无法继续播放。为什么,每次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就卡壳。
他是谁?他的脸长什么样?
记不清,看不见。
兰草半天等不到回应,心里忐忑,不知道奶奶怎么看这件事,会不会笑话呢?
她愈发心虚,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免得奶奶以为自己对那人动了春心呢,哎呀呀,呸呸呸,兰草啊兰草,你个蹄子瞎想什么啊,害不害臊啊。
兰草结结巴巴解释:“奶奶,他不是别人,他是我们大太太胞姐的大儿子,家在清州府,是世家子弟呢,叫白子琪,今天奴婢绕道去八姨太那里,结果被姐们抓住当活靶了打雪弹玩,你不知道我心里急死了,惦记着奶奶你呢,可是我又不能自己只要去求助的,我只能眼巴巴忍着被他们欺负。忽然就有一个人出现了,他给我擦眼泪,拍了身上的雪,放我走。过程就是这样的,奶奶你为什么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