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裹着雪沫子在屋外呼呼叫嚣,屋门口一棵进入冬眠状态的梨树全身的枯枝被扑打得簌簌作响。
一道棉布门帘,静静垂立门口,将室内外隔开。可惜这门帘显得很旧,显然是去年或者前年用过换下来的,里外的布料陈旧褪色,里面的棉胎也薄得几乎透风,将它挂在门口,更多的作用不是御寒,而是做做样子罢了。
寒风呼啸,屋内和屋外一样冷。一个黄泥火炉坐落在屋子当中,上面一把铝皮茶壶上泛着一层绿油油的冷光。炉膛里很久没生火了,其实它从一开始放在那里纯粹就是个摆设。
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蜷缩在炕沿边的一个木凳上,她的膝盖上堆着一件布衫子,大红色女衫,看上去九成新,衣衫布料也不错,是当下绸缎庄里正盛行的九紫绸,三十文大钱才扯得起一丈,不是富裕人家是穿不起的。
她将领口那一个脱落的盘扣压紧缝回去,再把右袖口一个裂口轻轻缝合了一下。然后拎起衣衫查看整体,看着就叹了一口气,最大的破绽不在纽扣也不在袖口,而是左下摆的一个豁口。
这豁口足足有一尺长,从滚边那里延伸上来,一直通到腋下的交缝处,像一个刀子齐齐划过,硬生生将完好无缺的丝绸划出这一道丑陋无比的口子。有了这豁口,这衣衫也算是就此报废了。要是这个家里别的女主人的衣衫,肯定早就丢弃不再费神缝补,赏给下人也罢,拆掉做了鞋面也罢,反正肯定是不会再穿了。
但是这衣衫的主人……
她肯定还得穿。
尽管她出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么不吃不喝不醒的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过了一天。
但是这姑娘总相信她会醒过来,会好起来,还会穿这件衣衫。
她作为一个粗使的丫环,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替她擦拭脸和手,隔一会儿摸摸她额头,在她耳畔试着呼唤,舀一水轻轻灌进她干裂的嘴唇,就算她根本就不会张嘴吃东西,她还是想给她润润嘴巴和喉咙。她额头上的血痕她都已经替她清洗擦拭干净了,然后用一个手帕子紧紧把那个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紧紧裹了起来。血还是会渗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依照民间止血的土办法,从火炉的灶膛里抓一把一把的灰土按在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土办法真有用,还是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过了一天一夜,进入今天早晨,伤口不再流血,那些被血水浸泡的石灰土她也清理干净了。
现在这位主子安安静静睡在炕上,面色蜡黄,眉眼紧闭,看上去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给人一种无比安详的错觉。
这衣衫还是需要补补吧,就算主子还昏迷没有醒来,丫环觉得她醒来也会是补补的,那还不如自己提前把这事儿给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慢慢的,丫环手里的针线活儿停了,愣愣在那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想着想着瞌睡袭上来,脑袋慢慢下垂一直垂到胸前,一缕口水亮晶晶从嘴角流下来。
忽然一阵风起,伴着风声一个脚步蹬蹬从外面冲进来,带进来一股凌厉的寒风和一阵乱纷纷的雪沫子,“怎样了?兰草姐姐,她怎样了——昏迷呢还是快要死了?”
随着嚷嚷声一个同样十三四岁的姑娘毛毛躁躁撞进门来,门帘被撞得剧烈颤抖,身后立即带进来一股凌厉寒风和一阵细碎雪渣子。
炕前的丫环惊骇得站起来,赶忙放下手里针线,板起脸儿来压低声音责备:“声,兰花你声不好吗——惊着奶奶了!干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咋就不改呢?”
一面,一面拦住兰花的手把她往远离炕的窗口阻挡,“你不知道咱们奶奶现在正昏迷啊,不敢吵,不敢惊,只能静静地养着!”
“哟——”叫兰花的姑娘嘴巴一撇,一抹淡淡的轻蔑的笑意含在一对高高翘起的吊稍眉眼里,哼一声道:“一个哑巴难道还怕惊吵?再现在不是昏迷不醒吗?”
她这么一句感觉还不够,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冷了,声调故意提高:“奶奶,奶奶,也就姐姐你现在还傻不愣登地守着这个奶奶,在别人眼里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奶奶,压根就是个穷棒子家的丫头,进了这个门也只是个童养媳妇,还是个傻子的媳妇!”
她把那傻子二字压得结结实实,好像是为了特意强调似的。
兰草扑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气得直跺脚,“兰花兰花你这没良心的娼妇,就算别人再怎么作践奶奶,也轮不到你我再来踩一脚啊,这柳家大院里,哪个主子能像奶奶这么对你我好?她虽然进这个门时间不长,可是从来没有把你我当丫环看,不打不骂不欺负我们,待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现在她遭难了,我们也不能这么跟着别人起哄啊。”
又气又急,边边从眼里落下碎碎亮亮的泪珠子。
兰花呆了一呆,好像感觉这话的不错,但是她很快就嘴巴一撇,眼里闪出不屑的神色,毫无顾忌地反击兰草:“奶奶对我们好我承认,那是因为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穷苦出身,她压根就不配做这柳家大院的奶奶,她、她……”
兰草气呆了,忽然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扇下去,这一巴掌落在兰花下巴上,啪一声脆响,把两个丫环都吓了一跳。兰草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打出这一巴掌,她傻傻看着的手心,一时默默无语。
兰花更没想到这个兰草会有动手教训自己的心思,而且这巴掌竟然真敢落下来,她又气又惊,顿时捂住脸颊,眼神火辣辣盯着兰草,恨不能一口把对方吞吃掉的样子。
兰草一看自己麻烦惹大了,她们俩都是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丫环,地位一样,不存在谁统领谁的问题,所以这一巴掌对方怎么能受?怎么甘愿领受?
果然,兰花很快就清醒过来,火气直冒,这一巴掌,疼倒是其次,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把她兰花当什么人了?随便可以动手动脚打骂责罚的粗使老妈子?
不,她才不愿意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一个和自己地位身份差不多的人欺压在身底下,她忽然就呼一声扑上来,不是还击兰草一个嘴巴,而是要撕扯她的衣衫和头发。女人打架无非就是撕扯,包括衣衫和脸面,哪里方便往哪里下手,逮住哪里就破坏哪里。
兰草没想到对方会撕破了脸跟自己干仗,那一刹那,她心里又是惊骇又是伤心,她跟兰花,好歹也是一起伺候过奶奶的,就算共事时间不长,可也算是配合得默契友好,怎么能翻脸就翻脸呢?还不是因为奶奶眼看着没救了她才这么张狂的。这个人平时心高气傲她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能在主子危难当头就翻出这么无情无义的真面目来,这真是让人心寒。
兰草兰花两个丫环身子骨差不多,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从帮家里干活儿,身板被农活磨练得结结实实。她们两个真要动手干架,应该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真要分个高下,那只能是谁心狠手辣,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一切都在火石电光之间,不等兰草转念完心思,兰花的五个手指已经尖利地招呼过来,直扑面门,兰草不敢惊叫也不敢大声呵斥,她怕惊扰了昏迷的病人。兰花才不管这个呢,她扑了个空,更加不依不饶,气咻咻再扑上来。
兰草被逼得满地转圈,眼看没地方可躲,慌乱中一把抱起炕边一个枕头,她把枕头高高举在前面,抵挡保护着自己的脸面。
兰花得理不饶人,骂骂咧咧扑搡着,看样子她今儿不在兰草的脸上挠一个血口子出来,就不会罢休。
兰草气恨交加,心里难过,顾不得炕上不敢惊扰的奶奶,一面躲避一面对着兰花骂了起来。
“奶奶还好好的在炕上睡着呢,你就要翻天了?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眼里没有我也就罢了,难道你敢眼里没有奶奶?”
“呸——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活死人,还什么奶奶,难道你真指望她能活过来?活过来替你伸冤?好我的兰草姐姐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自从大太太把我们指派这里来,你就仗着奶奶更喜欢你一些,你天天想着办法欺压我,哼,现在好了,好日子倒头儿了,我看你还敢猖狂?娼妇,你听好了,等她剩下那半口气一断啊,我还是回大太太身边的李妈跟前做事,你呢,就等着你的好日子吧,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一番话得言之凿凿,又充满了轻蔑和恨意,兰草更加惊惧,想起她自从奶奶出事后不愿意好好守着伺候,不断找借口往出跑,却原来是为自己安排后路去了,当主子和做下人的,本来一直就是雇佣关系,主子死了,下人自然要再找新的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兰花她也太急了,这奶奶不还没死吗,就算大太太那边早都对奶奶的生死无所谓了,可是她们近身伺候的人,难道也能盼着这苦命的女人死?
兰草眼里大颗大颗落着清泪,心里难受,又憋着一口气,忽然一把丢掉了枕头,不再躲避,直冲冲将自己的脸往兰花手里送去,心里你想占便宜就来吧,只要你心里痛快就行,反正是我先动手打了你,你不打回来你肯定不会罢休,事情都到了这地步,我就任你来占一回便宜吧。
兰花两手十指狂乱地向着兰草的脸儿扑来。
“啪——”一声重响,一个东西突然袭来,越过两个纠缠成团的身体,重重落在地山。
两个撕缠不清的丫环受了惊吓,顿时分开,慌忙低头,是一个枕头。
不是刚才抱在兰草怀里做防御的那个枕头,而是……看一眼这花色,就知道是奶奶的枕头。
两对受了惊吓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炕上被窝里那个平展展躺着的昏迷躯体。
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能把枕头丢下来?
还是枕头自己飞下来了?
兰草和兰花看到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她们俩出神。
这目光迎上她们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直看着她们,这眼神,有迟钝,有发呆,有迟疑,好像她压根就不认识她俩了。
兰草从这瞳孔里望见了自己和兰花因为惊恐而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
奶奶,她醒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