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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禁止入内

两个穿蓝裤子白短袖的人吆喝着朝这里冲过来, 看胳膊上的红袖章应该是治安办的。

治安办原本是为了维护居民区以及市场治安的,辅助公安工作, 不过自从割尾巴打击投机倒把一来,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成了扫/荡黑市。

一个老太太忙道:“别怕, 就说你们问路的。”外地人面生,没有在治安办挂上号,还不要紧的。

莫茹立刻把麦草藁秸盖在箢子上,褂子手巾也扔进去盖好,这种事儿都是抓卖的,买的拍拍屁股就走,她不能大意。

周明愈也来不及赶车走, 转眼间那两人就冲过来, “干什么的?是不是投机倒把倒买倒卖的?”

一个老太太道:“人家小老乡儿迷路了找亲戚问路的,你们大呼小叫的干嘛啊,这不是吓着人嘛?”

另一个也道:“就是啊,人家怀着孕呢。”

这时候发箍老太太也从工厂里回来, 她已经去了问了几个人, 告诉他们一毛钱一个鸡蛋,要是愿意要她就帮忙买一些,她已经得了五十个数的预约。

看到两个在那里盘问,她就冲过去,“你们干什么,欺负人家小老乡儿呢,人家进趟城不容易, 你们这是干什么!”

几个老太太老大爷七嘴八舌地一通说,那两个治安办的男人被说得毫无招架之力。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有牵扯,在老太太们面前是抖不起威风的,只能管周边来卖东西的乡下人。

“你们要是投机倒把,让俺们傅主任来和你们说道说道。”

傅主任是个女同志,工作能力很强,一抓一个准儿,深为这边老太太们讨厌。

发箍老太太喊道:“你快去请来吧,管天管地还管人家进城看病了。谁还没个乡下亲戚,你们都不进城是吧,进城就是投机倒把是吧。”

被她这么一怼,那两个人连连败退,只得拿周明愈撒气,“你亲戚哪里的,问了路就赶紧走,别在这里影响治安。”

不等周明愈说话,发箍老太太喊道:“人家媳妇儿累了,在这里管俺们要口水喝,歇歇脚。”

那两人见一群老太太战斗力颇强,再掀开藁秸看看驴车上也没什么,就三个空箢子,便也没当回事就走了。

目送他们离去,周明愈道:“多谢大娘大爷们掩护,俺们真得走了。”

莫茹已经又悄悄地把鸡蛋放回箢子里,还用藁秸盖着。

发箍老太太道:“先别忙走,我再买五十个。”

她好不容易揽了一下子买卖怎么能黄了呢,她是一点也不怕人家知道别人八分买的,她大老远去问问、跑回来担惊受怕地给买了送家去,难道不应该要点辛苦费?

她家去端了个面笸箩来,开始捡鸡蛋,“咦,我说着鸡蛋怎么变多了?”

莫茹:……就你眼神儿好使。

另外一个老太太负责望风,笑道:“人家多少鸡蛋你也能数数,是你给的不成?”

发箍老太太却认定就是多了,之前她都看了,被买的还剩下半箢子,这会儿怎么快满箢子了?

等她捡完给了莫茹四块钱。

莫茹小声道:“大娘,你捡了43个,那三个俺就当谢谢你啦。”

发箍老太太没料到她居然看得那么准,老脸一热,想不承认又怕闹了让治安办的人听见,她道:“我家里有半斤红糖,前阵子买的,现在不吃也行,我拿来和你换鸡蛋。”

莫茹笑道:“那多谢大娘啦。”

虽然现在红糖不用票,可没货也没招儿,照旧买不到。

很快老太太去而复返,把半斤(被她在家里挖掉两勺子)红糖递过去,“差不多就是半斤,买回来一直没机会吃。”

莫茹也不计较那么多,就给她按照黑市的价格算。

红糖虽然原价贵,但因为不是畅销品,黑市现在一块零五分一斤,她用鸡蛋抵了。

那些人见可以用东西抵,都纷纷寻思一下自己家有什么不急用或者以后也可以买但乡下买不到的。

人群里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穿得比其他老太太要更破旧一些,头发银白,脑门上一颗大痦子。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鸡蛋,两眼几乎是发光,不过她一直都没买。

这会听见莫茹说可以用东西换,她来了精神,蹭地蹿到车前,一手握着车厢,老树皮一样的手青筋暴露,小声而神秘地道:“小媳妇儿,我家里有把剪刀,你要不要?”

剪刀?

要啊,当然要!

谁家里还嫌铁器多啊,这时候一把剪刀要1.13呢。

不过看痦子太太那表情,莫茹就怀疑这剪刀来路不正,估计有点故事在里头。

果然等老太太把剪刀拿过来藏在袖子里悄悄给她看了一眼,莫茹发现居然是一把裁缝剪刀!

她不知道这时候裁缝剪刀多少钱,但是肯定不便宜,估计起码得四五块吧?

既然是裁缝剪刀,那家里人也都可以用,她为什么要偷偷拿来换掉呢?

莫茹有点纳闷,“大娘,这个剪刀你们自己也可以用啊,裁布很快的。”

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张小泉剪刀,这时候的张小泉剪刀做工精湛,做裁缝的拥有一把简直是一种享受啊。

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痦子太太低声道:“俺们现在不用了,你要不要吧。”

要,怎么不要啊!

莫茹也发现了一点端倪,笑道:“大娘,这剪刀用的不顺手啊,是不是左撇子剪刀啊?”

那边发箍老太太听见左撇子就扭头看她俩,又看了一眼痦子老太太,“我说单桂莲,你捣什么鬼儿呢?”

痦子老太太道:“去你的,你才捣鬼呢。”她催着莫茹赶紧换鸡蛋。

莫茹看她那么着急,就给她换了,附送了一个草盒给她,把鸡蛋装进去,末了多数了几个给她。

痦子老太太很高兴,一个劲地吸着口水,“哎呀,好久没吃鸡蛋了,回家炒鸡蛋吃去咯。”

看着她急不可耐离去的背影,发箍老太太嗤了一声,“这个败家娘们儿,好好的家给败了,穷的棺材都买不起了还就是一个吃。”

她问莫茹单桂莲换的什么。

莫茹笑笑没说话。

发箍老太太哼了一声,“我知道,不就是一把破剪刀嘛,这个老馋婆子,这把剪刀当年当了好几回,现在终于给卖了。”言语中似有无数惋惜。

莫茹好奇之下问道:“大娘,那位单大娘是裁缝啊?”

发箍老太太嗤道:“她会个屁,她就会吃。”

这时候那些去问话的也都回来帮忙卖鸡蛋,人多起来,莫茹就顾不上闲聊了。

还有一些得了信儿借尿遁功夫溜出来买的。

这时候工人工资和口粮定额比机关干部、教师都高,是非常让人羡慕的工种,而且有福利房可以低价租住,生活条件相对来说要好很多。

比起乡下那些养鸡但是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一个鸡蛋的农民,他们的生活自然要富裕许多。一人一月有四两油七两肉的定额,一斤肉也才七毛钱,而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三十,只要不添置大件,单纯吃喝自然是很宽裕的。

所以乡下老百姓都羡慕城里的工人,他们可以吃供应粮、商品粮,不用累死累活下地挣工分,轻轻松松上班就可以领工资。

这时候的城乡隔阂是非常大的,乡下人要想转成城镇户口,只能嫁给城里人、考大学吃公粮。

而嫁给城里人和考大学,虽然比不上登天,但也绝对不会容易就是。

从这些挤着抢着卖鸡蛋的妇女就看出来,除了那些老太太有人胳膊和裤子上有补丁,只要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穿的衣服都干干净净没有补丁,因为是夏天大部分穿着印花棉布,看起来养眼得很。

从和老太太聊天得知,他们的布票一个人一年居然有一丈半,那可是15尺呢,他们村里才三尺三!

15尺一个大人可以做一身衣服,三尺三做一件都紧吧。

像周明愈那样个子高的,做条五分裤差不多。

莫茹就说可以用布票换,“大娘嫂子,你们有多余的布票也可以和俺们换鸡蛋,俺们一年一个人就三尺三布票,全家的票都做不了两件衣裳呢。”

有个大热天也身穿列宁装的干部一样的妇女道:“我倒是有几尺闲的布票可以换给你。”她有途径每年多弄两丈布票。

另一个说自己还有几两煤油票。

煤油票也是好东西啊!

这时候煤油三毛钱一斤,但是乡下买煤油是限量的,一票不到半斤,一个生产队也就十来张票。

转眼间莫茹又换了一丈的布票,两斤煤油票。

相对来说她自然略微有些吃亏的,毕竟就算城里人也没有人会用吃食去换布票和煤油这种东西。现在粮食最重要,人人有定额,不够吃就要饿肚子,只有想尽办法去借、买粮票的,没有用粮票去换这些不能吃的。

粮票就是粮食,鸡蛋等同。

他们在城内这些多余的布票不用会过期,或者不够也会互相借,基本不会拿粮食换。

既然莫茹愿意换,那他们自然乐不得。

还有人用一些彩色线和她换鸡蛋,甚至是家里闲置的塑料铅笔盒、本子、橡皮、铅笔、钢笔尖等,还有人拿火柴、常用药。

然后莫茹还开发出来一些旧课本,家里有孩子上学用过的课本,只要不是烂的缺页她也要。

既然是他们不需要的东西,那她自然也要杀杀价的,一个新的钢笔尖也就是五分钱,一支铅笔四五分,要换个鸡蛋那就得俩加起来了。

莫茹还给柳秀娥换了一大包“洋红洋绿”,这是一种红的绿的染料,鲜艳的红绿,染了麦草编盒子蒲扇更好看。

另外还换了一面小圆镜子,应该是从什么上拆下来的,只有一片镜片,莫茹就一个鸡蛋换了,拿回去让周明愈给做个木座就好用。

对着那面小镜子照了照,莫茹差点泪目,第一次看自己看得这么清楚。

等换完,鸡蛋下去了一半多,做饭的箅子和箅梁也卖光。

……

周明愈和莫茹这一次也是沾了严打的光,城关村里常来的那些大胆儿农民,治安办的人对他们已经脸熟,老远就能认出来。而且治安办专门天天派人下去大喇叭吆喝一定要把鸡蛋送到供销社去,不允许自己去城里卖,抓到就没收、罚款、关押!

严肃处理了几次,那些人暂时就老实一下。

居民区的妇女们已经有阵子没捞着买黑市鸡蛋,尤其家里有孩子、产妇的,只靠粮油店那一点不够吃的,就得想办法自己买。

现在周明愈和莫茹来了,等于是雪中送炭,他们自然巴不得多买点。

等这边卖的差不多了,莫茹也打探到面粉厂的家属区,她和周明愈就跟老太太们告辞,赶着车往面粉厂去。

面粉厂这里倒是没刺鼻的味道,但是粉尘弥漫,空气不大好,一路上看到很多严禁烟火的标识。

看着也快晌天,莫茹就摸出窝窝头夹咸菜和周明愈一起吃午饭,又拿了一个鸡蛋几个知了龟补充营养,蔬菜就啃黄瓜和西红柿。

莫茹很开心,“小五哥,咱们换了好些东西呢,哈哈,大丰收啊。”

反正他们卖鸡蛋也是为了去买东西的,既然能直接换那更好啊。

半新不旧的也没关系,反正都能用,还便宜呢。

尤其他们换来了剪刀、布票、煤油票,还有半斤红糖,这就很了不起啦。

周明愈这一上午也忙坏了,要小心提防有治安办的人,还得帮着老太太捡鸡蛋查数,有些老太太不知道是真不会查数还是故意的,总要多拿几个,不会查数怎么不少拿几个呢?

他用手巾擦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把你稀罕的东西都买回去。”

莫茹也不急,她没有坐在车厢里,而是坐在车辕上,荡悠着两条腿,笑嘻嘻道:“先攒够用的就好啦,回去专心攒粮食,等来年咱们再来换。”

虽然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是缺粮食的时候用粮食换一些不当饭的奢侈品,每个时期都有人在做。

在59、60、61这三年期间,有些人收集了很多文物,当然运气不好的又在66年以后被打砸烧掉。

她有空间,到时候可以藏起来,至少可以保护那些文化遗产不被毁灭掉。

比如说很多古籍、古画等被付之一炬的太多,向来都让人痛心不已。

周明愈握一握她的小手,“等你生了娃轻松些,年底咱们再来一次。”

冬天的时候缺粮少菜,来换东西会更容易些。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面粉厂家属区,结果转悠一圈也没碰到一个像酒厂那么目光犀利的老太太。

后来他俩发现一个问题,上班的都在厂子里,不上班的都在家睡晌觉呢。

大晌午头儿知了嘶了嘶了地叫着,风吹过来都是热的,门口的柳树下也没人乘凉。

莫茹道:“小五哥要不咱们去医院吧,等晚饭的时候再过来转悠。”

刚才在酒厂那里卖了好多,几个老太太的宣传帮了大忙,傍晚治安办的也下班了,他们刚好可以趁饭点儿来这里转转。

周明愈便赶着驴车往医院去。

济民医院并不大,也都是平房,只有一个大院子,门口有一间传达室。

周明愈去传达室说一声,想把驴车赶进去,结果被嫌弃了。

“怎么还赶牲口来了,多臭啊,我告诉你不能入内啊!”门卫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脸傲慢。

周明愈道:“我们大老远来了,也不能因为坐驴车就不让进医院啊。”

门卫还是不肯,“那我不管,你们随便拴在哪里都行,就是不能进去,哎,也不能栓门口啊!这两天有干部来来回回检查,你不能栓这里,赶紧去另外地方。”

今年夏初通过了省内医疗改革方案,要求医疗往广大农村倾斜,以县医院为中心,给各乡、村培训赤脚医生,争取让老百姓有病也能看上大夫。

所以县医院就成了焦点单位,忙于各种检查和会议。

门卫自觉任务十分艰巨而重要,当然不能让这些有碍门面的驴啊牛啊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