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莫茹把陈爱月找了来, 两人跑得气喘吁吁的。
陈爱月喘了口气,笑道:“孙连成同志, 不要生气,别和一个嘲巴妇女一般见识啊。俺们村绝对配合钢铁厂的要求, 要砖,有,拆!看好谁家就拆谁家!对了,我家磨坊还是砖墙基的呢,走,咱们去拆那个。”
她又对何仙姑和吴美英道:“你们不要难过,拆了来年春天队里负责帮你们盖起来就是啦。”
吴美英不理她, 想起来什么顿时脸色神采飞扬起来, 她冲到孙连成跟前,大喊道:“你说的,凡是有砖都拆是吧!”
孙连成梗着脖子,“对, 我说的, 拆!”
莫茹脸色一变,喊道:“嫂子别说了!”
吴美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冷笑道,“那好,俺们村有个全是砖的院子,正房三间,厢房六间, 还带着南屋两间,猪圈一间,连过当楼子都是大青砖的!拆下来能顶十八个村的,你也不用费劲扒俺们这一点砖。”
那边张德发一听,脸一下子白了,冲过去,“不行不行,不能拆!”
吴美英啐了他一口,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不能拆?告诉你们,你们今儿要是只拆我的不拆他家的,我就去钢铁厂告状,领导不管我就在钢铁厂一头碰死!”
见吴美英一脸绝然真是豁出去了,女人们都吓坏了。
周家村哪里有全是砖的房子?
大队书记家啊!
张根发家啊!
吴美英喊道:“跟我来啊,谁他娘的要是不敢拆,谁他娘的就是怂蛋,老母猪养的!赶紧家去配猪下崽去吧!”
“你个娘们嘴怎么这么臭,说话干净点儿!”
吴美英率先跑了,孙连成一挥手领着几个大汉追上去。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往张根发家杀过去。
张德发吓得一个劲地叫娘,想去钢铁厂找张金焕等人,又来不及了,想过去阻挠,又阻挡不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脚了,没想到吴美英这个女人这么很,真是不怕了,真是作死!他娘的!你作死干嘛要带上老子啊!
陈爱月也是脸色大变,对莫茹道:“莫茹同志,这事儿完了,咱们管不了。我和你说,你可千万别管,我不能管了,管不了,我先走了啊。”
她是为了讨好莫茹才来的,又不是真的那么主动要来管村里社员的麻烦。虽然她是妇女主任,本身就应该负责解决村里的一些妇女问题,可她是为了当官的又不是为了干活的!
这下子麻烦大了,她可不想惹祸上身,所以赶紧跑了。
莫茹原本是想劝着吴美英,暂时忍一下不要和钢铁厂对着干,拆了就拆了,生产队早就囤够木头,等男人们回来就给盖起来。
因为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问题,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这下好了,吴美英直接引火去张根发家,拆张根发家去了,张根发是什么人?
不要以为二队一直占上风就真的能弄倒张根发。
他在公社干部们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稳固的,因为他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人!
张根发要是豁出去拿出斗陈家的架势,吴美英家根本不够斗的。
毕竟这不是一个讲理的时代,根本无处讲理。
周家村是运气好摊上周诚志这样的队长,很多村的社员在队里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大队干部说什么就是什么,公社干部更是比天大!
她看着陈爱月走了,又看张德发还在那里发冷,过去劈头骂道:“见过蠢的,还真是没见过你这种又坏又蠢的,你真是不怕天打雷劈!”
张德发被她骂得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就追着人群跑过去。
莫茹也赶紧往张根发家去,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脚。
张够和丁兰英正好从地里跑过来,看到她,赶紧扶着她,“妮儿你怎么啦?”
莫茹摆摆手,“没事,崴了脚。”
张够蹲下看了看,“哎呀娘嘞,一下子肿起来了,快家去吧。”
丁兰英道:“我去队长家要点酒搓搓。”
莫茹道:“不用了,你们去张根发家看看。”她三言两语说了一下,“娘和队长家大娘也去了,我坐这里歇歇,你们先去看看,别打架。”
这时候要阻止拆房子是阻止不了的,只希望别有人员伤亡。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就算男人们回来不怕人家,可现在男人不在眼前啊,真要打架,一群女人能打得过谁?
张够非要送她家去,莫茹没办法只得让她扶到篱笆门口,表示没事了,让张够先去看看。
张够看她真没事,这才跑去张根发家。
……
张根发老婆任红梅正和张德发老婆李淑兰在家里纺线呢。
任红梅是个老实巴交的妇女,虽然好占队里小便宜,但是为人也算善良,并且干活也勤快,所以在村里口碑其实不差。
至少比大耳贼好。
她平时很少出门就在家里扒拉张根发拿回来的那些东西,或者她从队里偷来的,现在的棉花就是她拾了扣留一部分没全交给队里。
突然听见外面嘈嘈杂杂一大群人,还以为是东窗事发,人家趁着张根发不在家里来找她算偷棉花的账呢。
她吓得赶紧把棉花藏起来。
这时候就听见外面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喊:“看见了吧,眼睛不瞎吧,是不是砖头的?我和你们说,正屋院子连猪圈都是一水儿的大青砖!俺们那些破烂砖,根本不够看的。这些砖可都是从陈地主家大院子里扒下来的,这是地主阶级的砖,大队书记没上缴扒回来自己占用了,现在正好交给钢铁厂去炼钢,一点也不浪费!”
地主陈良家被斗倒以后,老头子死了,陈良的媳妇儿死了,陈良被抓到白河农场去劳改,而他家的院子早就被拆。
那些明清时代留下来的黄花梨、红木、紫檀等家具都被一车车的拉走,那些青花瓷、粉彩、斗彩瓷器也被一车车的被拉走……
带着跨院、偏院的五进大宅子全部被拆得七零八落,砖瓦大部分被拉去乡里,现在的公社大院以及公社干部宿舍就是他们家的砖瓦盖起来的,还有一部分被张根发截留盖了自己的房子。
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但是一般不说。
因为说了也没人管,反正是打土豪分田地,这是他“分”的。
孙连成果然眼睛一亮,真是个好院子啊,这么多砖拆回去,那自己的任务就完成大半!
张德发哭喊着冲过来,“不能拆,不能拆,这是俺们大队书记的家。”
吴美英冷笑,“管是谁的家,为了大/跃进支援大炼钢铁,谁的家也拆的。”
她是豁出去了,得罪张根发又怎么了,就得罪彻底,谁让你们要拆俺们的家!
她瞪着孙连成,挑衅道:“快扒,给我狠狠地扒,谁特娘的不扒谁是王八蛋!”
何仙姑站在那里身子在秋风里晃啊晃啊的,这几天她感冒了,正在家捂汗呢,没想到就祸从天降。
她拉着张翠花的手,“大妹子,祸事了,祸事了啊!”
张根发不敢动张翠花家,可不代表不敢动他们家啊。
张翠花道:“这会儿咱们就算说不拆也没办法,不是咱们做主的事儿,这么大个院子杵在这里,人家眼睛不瞎总能看见。”
吴美英一带头,其他那些看不惯张德发和张根发的也都喊着说拆。
“拆!拆!拆!”
喊声如雷。
任红梅听见,跑出来摆着手,“不能拆,不能拆啊,拆了俺们住哪里啊。”
她看了一圈才看到张德发,赶紧喊道:“二伯啊,你快去找他爹啊,这是咋整的啊,咋还要拆俺们房子呢?拆了俺们住哪里啊?”
吴美英大喊道:“住大队屋,队屋,要不就住邻居家里,哪里还没有住的地方啊。”
她扭头对孙连成道:“你不会不敢拆了吧,不是要砖吗?我们家才几块破烂砖,这才是砖呢!”
孙连成一咬牙:“拆!”
张德发冲过来,“孙排长不能拆,不能拆啊,这是俺们……”
“我呸!”吴美英啐了张德发一口,“你带人去拆俺们家的时候咋说的来着?谁不拆就是阻挠大/跃进,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就是社会主义的渣滓!”
张德发的老婆李淑兰冲过来,“你个烂嘴的婆娘,你说谁渣滓?”
吴美英家的女人们也都出来跟李淑兰对骂,她们怕孙连成怕张根发,却不怕李淑兰。
一时间又吵成团。
任红梅看到了张翠花,“二嫂子,快给俺们说句公道话啊,不能拆啊。”
张翠花道:“我一直都说不能拆,不管谁家拆了也没个地方住不是。”
“不拆你们的,还不是要去拆别人家的?你们觉悟怎么这么低?这是个人主义!”孙连成冷哼,大手一挥,“拆!”
任红梅急了,拉这个扯那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拆院墙,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在地上打滚抹泪,结果根本没用。
孙连成喊了拆,就有人去外村把拆砖队都喊来。
很快几十个壮汉拉着十几辆车飞奔而来,一车车的往钢铁厂送砖头。
吴美英叉着腰幸灾乐祸道:“张德发,你尽管来拆,把咱们的房子都拆了,全村都去住大队屋。你这个搅屎棍,周家村就叫你给搅和坏了!”
张德发冤枉的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个劲地劝任红梅,却被自己老婆扇了一巴掌。
李淑兰骂道:“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你干的好事儿!”
不用说也知道怎么回事。
张德发瞪眼吹胡子道:“能怪我吗?要不是他们撸了我,我还用得着?”
边上有人听见了讥讽道:“没人撸你,是你自己担不起,你要毁人了,你怎么都有借口。”
拆完了院子拆猪圈,拆完了猪圈拆厢房,傍晚的时候就拆到正屋。
任红梅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冲进屋里趴在炕上,死活不肯出去。
“你们拆吧,把我老婆子砸死在里面!”
孙连成喊道:“一块砖一块砖的拆,都不要拆坏了,梁也抗走,钢铁厂需要大量的木头。”
笑话,俺们业务能力过硬,怎么可能砸死人,一个蚂蚁都不待砸死的!
男人们拆了屋顶的瓦,又拆下面的屋笆。
突然一个人打了个滑,喊道:“哎呀娘啊,老婆子上吊了!”
孙连成也吓了一跳,“快快,弄下来!”
他和一个男人冲进去,把上吊的任红梅给抱下来,发现已经不行了。
他喊道:“快叫大夫来,你们大队卫生院呢?”
外面人喊道:“我们大队有个屁卫生员?”
看到任红梅居然这么短的时间上了吊,还一副死过去的样子,女人们也都吓坏了。
张德发和李淑兰呼天抢地地哭。
张德发骂吴美英:“你个该死的女人,都是你害的!”
吴美英也愣了一下,何仙姑和张翠花已经抢过去,赶紧让男人把任红梅放下。
何仙姑和张翠花俩,一个掐人中掐脖子,一个揉胸口摁胸口的,摆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任红梅那口气给抢回来。
何仙姑声音都发抖了,“我说妹子,你咋这么想不开,你要是撒手去了,你家大队书记还不得祸害俺们一家啊。”
任红梅拍着大腿又哭起来,“我的房子啊――”
李淑兰看任红梅终于活过来,也松了口气,又开始骂吴美英,吴美英又骂张德发。
最终孙连成还是将房子拆得干干净净,能拿的都拿走了。
孙连成拆完了砖,带人满载离去,只留下光炕和炕前里的大衣柜、大木箱以及纺线车子还有一大堆棉花……
任红梅看着那堆棉花,就仿佛是全村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一样,感觉脸都被人打肿了,衣服被人扒光了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似的,恨不得找根绳子直接勒死自己。她又气又怒,又羞又愤,急火攻心之下哭喊一声又昏死过去。
何仙姑和张翠花原本要走,又被叫回来一阵忙活把她给掐醒。
这时候天色已晚,加上大家都被孙连成等人气得不轻,也根本没近前看大队书记家的东西。
张翠花等人离开回到了食堂,都还没吃饭呢。
何仙姑满面愁容,“大妹子,怕是……不好啊。”
张翠花安慰她,“你放宽心,这事儿赖不着咱们。”
“我知道,咱们没错,可……大耳贼可不是个讲道理的啊。”
张翠花道:“咱们队还不归他管,他管不到的,别怕。”
何仙姑却还是愁容不展,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心慌慌的。
拆了张根发的房子,保住了村里那些只有四五层砖的房子。
张根发家只有任红梅在家,女儿已经出嫁,俩儿子跟着张根发去了钢铁厂。
这时候女儿也回不来,所以她也是有苦无处诉,只能让张德发赶紧回去告诉张根发。
张德发回去钢铁厂,连夜就往县里火车站跑,嫌驴车慢都不稀罕坐,直接跑过去。
找着累得同样两眼发红的张根发,他一见面就抱着堂弟放声大哭。
张根发吓了一跳,这架势可是死了老子娘的。
“哥,你干啥呢?”
张德发把他抱得死死的,“兄弟啊,哥对不起你啊,没能保住啊――”
张根发听他说的不伦不类的,拉着他去角落,“你弄啥嘞?”
张德发就将今日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都是吴美英那个臭女人坏事啊,还有张翠花那些女人,逼着孙连成非要拆了咱们家啊,说是不拆就是不支持大/跃进,就是社会主义的渣滓啊。我的个娘啊,可心疼死我了,我拉着劝着的没拉住,还被她们一顿打啊!”
张根发狠狠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什么?
拆了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
拆他的房子?!!!
!!!!!
我日他娘的!
虽然他忽悠社员的时候说的好听,要为钢铁厂贡献要献礼,可轮到他自己,一点都不能接受!
“老大,老大!”张根发扯着嗓子喊。
很快张金焕跑过来,“爹,你不是让我去接货吗?我忙着呢。”
张根发拉着脸,阴沉得跟见了八辈子的仇人一样,“你和大爷盯着,我回去一趟儿。”
张金焕忙问什么事儿。
张根发道:“问恁大爷吧。”
他也不睡觉,又连夜跟着拉煤的车回钢铁厂。
他娘的,敢拆他的房子!
谁拆他房子,他拆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