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一早陈爱月就打扮一番, 把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别上发夹, 换上蓝色的列宁装,插上笔, 登上绿色的解放鞋。把宣传画卷起来用红布带系紧,又把包夹在腋下,就匆忙往钢铁厂去。
为采矿方便钢铁厂就建在铁矿的北边,说是钢铁厂,其实就是一个露天营地。
老远就能看到那里浓烟滚滚,火光跳跃,密密麻麻的土高炉就好像是远处天边的烽火一样。
走近以后, 耳边牛马嘶鸣人声鼎沸, 闹哄哄就和年底的庙会一样。
一条新修的丈宽的土路从钢铁厂往东北方向延伸而去直到火车站。
为了修这条路先后出动了两千劳力,牛马骡驴车更是上千。保证最短距离,直接穿过农田、村庄,然后直达火车站。
现在这条路上车来车往, 牲口车、手推车一辆接一辆, 全是运煤来运矿去的。
进了钢铁厂的范围,遍地都是小高炉,有修完的也有在建的。高的有三米多高,矮的有一米多高,甚至还有不到一米的,看着奇形怪状的。
建好的每个小高炉都配着风箱,守着三四个男人, 据说片刻不能离,要是冷了炉,里面的铁水就化不出来,白瞎,只能砸了炉子抠出来。
陈爱月也不懂,都是道听途说,她就知道到现在没流出铁水来,都是一些铁疙瘩。
路上听着很多人在喊:“没有砖了,没有砖了!”
“鸡毛呢?没有鸡毛勒风箱了!”
“板子呢?做风箱的板子也没了!”
“快去上报指挥部,都没有了!”
“还要砖?再要就得拆更多房子啦!”
有人大声喊,立刻就被人摁倒:“你不想活了,想跑飞机是吧?”
跑飞机就是俩人摁着一个挨批/斗的,用力把头摁下去架高两只胳膊,将那人前后的扯着跑,没一会儿就能累得腿抽筋趴地上。
为了看看钢铁厂好回去和莫茹描述,陈爱月特意从中间穿过去,然后熟门熟路地往团指挥部去。
路上不少男人拿眼使劲瞪着她,狼一般的眼睛火辣得能透视一样。
陈爱月呸了一声,“看恁娘啊!”
有人就起哄:“娘,娘,你来了!俺要吃奶!”
“哈哈哈,俺也要吃!”
陈爱月大骂几声,扭着腰走了。
她先去团指挥部献礼。
第一钢铁厂的团指挥部没有县总指挥部的待遇可以设立在城关,而是建在宋家村,直接征用宋家村的大队屋和生产队屋当指挥部。
她找到负责宣传的团政委相玉亭,把那副《铁娘子秋收图》献上去,果然获得一致好评,说她比公社宣传员画的好得多,让她多画画钢铁厂。
得了领导的话儿,陈爱月就去申请领一沓子宣纸、两盒水粉颜料、三支画笔,拿回去给莫茹画钢铁厂用。
她特意跟宣传部门的干部打听一下,“刘干事,明天中秋节,让不让回去过节?”
那刘干事嗤了一声,“想什么呢?过节?这炉子还没修够数,点火的几十个试验炉子一个也没淌出铁水儿来,总指挥急得睡不着觉,钢铁团长急得头发都要白了,你说过不过节?”
陈爱月才不管能不能淌铁水儿呢,反正她也不懂,“那等淌出来就能家去了?”
刘干事笑了笑,“我说陈主任,这么说吧,没淌出来,指挥部急得睡不着觉,淌出来领导就激动得睡不着觉,更得多修高炉多炼铁。”
陈爱月嘀咕道,这么说是怎么也捞不着家去,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二队那么厉害吧,一队都吃不消了,速度越来越慢呢,更不用说三队四队。
见打听不到什么,陈爱月只好自己去找找周明愈看看能不能捎个话儿。
其实也没什么好捎的,不过为了讨好莫茹,她还是要走一趟的。
陈爱月绕过了几排小高炉,她终于碰到先锋大队的,看是吴美英男人就拦着他问:“周队长和周明愈他们在哪里?”
周明来指了指后面,咧嘴笑:“当然是挖矿啊,没日没夜地挖……哦,不对,我糊涂了!”他抓抓头,“现在他们不挖矿,修高炉炼铁了,看着没,最高的那个大高炉,有可能炼出钢来呢!”
陈爱月看他在傻笑,一副神情疲惫到极点的样子,问道:“你们多久没睡觉了?”
周明来眨巴眨眼眼睛,“两天了吧,俺不困,一点也不累,精神着呢,还能再干两天直到炼出红铁水儿来!”
说着又拿着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敲矿石去了。
又问了几个人,她在一个很高的土高炉旁边找到周明愈了。他和周诚仁、周诚志等人一起,另外还有几个青年,还有陈爱月不认识的外村的。
他们一个个都带着红袖箍,而有些人带着黄的,还有人带着白的,灰的。
陈爱月知道这是插红旗拔白旗运动,那些□□思想、资本主义思想就是白旗,中间派就是灰色的,具体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知道插红旗拔白旗就对了。
见陈爱月过来,周明愈就知道是莫茹捎信。
陈爱月:“明愈同志,你们怎么样?”
周明愈指了指那个土高炉,“炼铁呢,寸步不离人,陈主任莫茹和家里还好吧?”
陈爱月笑道:“好着呢,几年粮食和棉花大丰收,不管是吃饭还穿衣,来年是不用愁了。”
周明愈又问:“家里秋收怎么样了?”
陈爱月点点头,“好着呢,莫茹同志画了一幅铁娘子秋收图,可惜你看不着,可好看了呢,我交给指挥部献礼了。”
说了两句,她道:“莫茹同志让我来问问你们八月十五回不回去过节,我去问过了,没那好事儿呢,你有没有什么话儿跟她讲的?”
周明愈:有啊,多的很啊,可惜也没法让你传不是。
他道:“多谢主任,麻烦你帮我带个东西。”
他回身跑去自己队的营地,捧了一个罐子回来,交给陈爱月,“麻烦主任了。”
陈爱月拿过来看了看,哎呀,还挺好看呢,这是一个小口大肚子的罐子,暗红色,上面还有一颗红心,下面两只托起来的手,然后上头一轮红日。
“这是一颗红心像太阳,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是我们的毛主席!”陈爱月解读道。
周明愈笑了笑,“是的。”
陈爱月道:“这正好给咱们大炼钢铁献礼啊。”她一点都不觉得大炼钢铁的时候烧这么一个玩意儿叫不务正业,反而觉得很好,正好献礼。
周明愈道:“这个烧坏了,要献礼也烧好看的。”
这是他们垒高炉的时候,他们累得慌,直接都在工地上睡觉,他虽然累又睡不着,就捧着一团泥捏吧。
结果就捏出这么一个东东来,垒好高炉试火,他就把它给放进去烧了。
没想到没烧坏,居然还烧出一丛金属光泽,想必是因为里面有赤铁矿的缘故吧。
拿回去正好给莫茹当花瓶。
当然,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是要被拔白旗的,他道:“家里人也没机会来见识一下咱们钢铁厂,把这个拿回去给她们感受感受。”
铁是不能碰的,那个要烧掉,泥还是可以的。
陈爱月就往书包里一装,“行。”
她背着就走了。
回到家她把那罐子给了莫茹,告诉莫茹男人们不能回来过节。
莫茹虽然心里失望,却也没表露出什么,跟陈爱月道了谢就把罐子和那些画画的材料收下,答应她画钢铁厂的画。
“陈主任,下一次能不能带我去钢铁厂看看?不知道什么样总是画不好的。”
陈爱月想了想,“行,不过得过几天,今天刚去明天不能去了。”
莫茹笑了笑,“好的。”
明天是中秋节,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愿望想要和周明愈一起过团圆节的,明明离着很近,也没有什么大事儿。
她又暗笑自己突然感性了。
也许是因为有宝宝了吧。
虽然中秋节见不到,但是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去看看爸爸了啊,她这样和周七七说。
……
柳红旗在钢铁厂视察了一圈,心情很是灰暗,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指挥部。
他已经熬了几天没睡好,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因为从组建钢铁厂到现在已经十八天,前面十几天突击修路、挖矿、备战物资。
为了加快进度,他又将剩余的男劳力全部调来,终于把路修好,煤矿铁矿也流通起来,铁矿石也破碎、碾碎……
同时收砖垒土高炉,杀鸡取毛、收木头,勒风箱,终于在要求的大干七昼夜里把土高炉垒起来。
但不是垒起土高炉来就能炼出铁来!
第一批垒起来的三十座当了试验炉,迄今为止已经好几天,除了烧出一些铁疙瘩来,一汪铁水也没流出来。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烧成一块生铁!这真是让人无比沮丧又挫败的事情,简直不堪忍受!
明明在高戈庄搞实验的时候,已经炼出铁水来的,他们也算积累下相当的经验,摒弃了冲天式小高炉,而是采用炉罩式和三节式。
可为什么还没炼出铁来!难道技术还是不到位?
发现铁矿给他带来的兴奋和激动,已经被没有炼出铁来的打击给淹没了。
再炼不出来,估计他就有被撸掉的危险!
他嘟囔着:“是不是应该派技术员出去学习啊,去青钢学习?还是去市里的呢?”
“得和总指挥申请一下,派人去学习,自己这样瞎摸索,摸索不出来。”
“想起来了,试验的时候用的是焦炭,现在焦炭不够用的是煤炭和木头、木炭啊……”
书记员看他在那里嘟嘟囔囔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当自己已经累晕了。
柳红旗嘟囔了一会儿,感觉头都要炸了。
这时候隔壁传来叫好声,“画得真是不错!”
柳红旗捏了捏自己的脑门,站起来决定去看看,这帮子不知道上进的,老子都要愁死了,他们居然还在那里没事儿一样。
他背着手沉着脸,跟土高炉里炼废的铁疙瘩一样,走到隔壁,笑道:“看什么这么高兴啊。”
相玉亭看他过来,指着墙上一幅画,“团长,瞧瞧这个!”
柳红旗探头瞅过去,见那是一副秋收图,用色清新亮丽,在着灰突突的破屋子里就跟一股清流似的让人心神一震。
画的最前面是一个健美的妇女,她穿着黑裤子,红格子上衣,齐耳短发,颈上搭着一根白手巾,正欢喜地望着满地盛开的棉花、堆成小山一样的玉米、地瓜、瓜果蔬菜等。
在她身后是两个老婆子步履蹒跚地抬玉米,还有几个小孩子成在翘着脚拾棉花……
远处还有更多的老人孩子、妇女……没有一个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柳红旗突然心头跟被扎了一下似的,尤其是那老人孩子画得惟妙惟肖,虽然脸上笑得很灿烂幸福,可老人的树皮一样的脸,青筋暴露的手,小孩子纯净的眼神,手上、胳膊上的伤痕,却刺疼了他。
他握紧了拳头,没炼出铁水来啊,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党和人民啊……
相玉亭看他薄唇紧紧抿着,浓眉皱成个川字,立刻示意大家都别出声了,都赶紧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对柳红旗道:“先锋大队的妇女主任来汇报工作,说他们村的妇女抓紧时间秋收,交棉花任务和公粮,生怕咱们钢铁战士们不够吃的没力气炼铁啊,看着老百姓们这样热情高昂地支持大炼钢铁……”
柳红旗大声道:“我们第一钢铁厂一定要炼出铁来,必须要炼出来!”
相玉亭道:“咱们有这么好的铁矿,肯定能炼出来的,就是焦炭不够,坊子煤矿那里的焦炭要供应市里,还有好几个铁矿,给咱们的就不够,能一直供应煤就不错了。”
所以根本没法要求更多。
柳红旗道:“那咱们就多拉煤,拉来自己炼焦。”
有煤有铁矿,要是还炼不出铁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铁疙瘩什么的,他不能接受!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狂呼着:“流出红铁水儿了,流出红铁水儿了!”
柳红旗心头猛地一跳,感觉心口一阵突突,头晕目眩的,忙扶着桌沿,扭头问相玉亭,“政委,什么动静?”
相玉亭笑道:“恭喜团长,咱们钢铁厂终于流出红铁水儿了!”
他娘的,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柳红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拉着相玉亭,“走,去看看。”
刚出去,宋子杰副团长就冲过来,毫不矜持地大喊着:“团长、政委!流出红铁水儿啦!”
他这么一喊,就有人敲盆子打铁,叮叮咣咣的响。
柳红旗等人飞奔去看,果然见一个土高炉下面的出铁口正在往外流红铁水儿!
娘啊,真是比亲娘还亲啊!
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真想捧起来好好看看!
只见那出铁口不断地有红铁水流出来,流在地上挖好的沙沟上,那沙沟居然是一个五角星形状。
等铁水流淌完毕,他发现其实并不是纯液体,而是有点想烧红的胶状。
很快,那块红铁颜色黯淡下来变黑冷却。
有人用铁钩子将那块铁勾起来,居然是一个形状很规范的五角星!
柳红旗笑了:“这谁画的,怪规整的。”
一个黑炭一样的青年笑出一口白牙,拍了拍旁边一个同样看不出模样的黑乎乎的青年,“周明愈啊!”
周明愈?
柳红旗可记着这个名字,小子敢跟高书记要肉吃!
有红铁水流出来,柳红旗心里的暴躁突然没有任何过程就直接化为了春风和春雨,那个滋润就别提了,笑得也是让人如沐春风。
“周明愈,你还能挖矿,还会炼铁?”
周明愈立刻笑道:“报告团长,俺哪里会炼铁啊,这是高技术员和各位技术员们摸索的。俺们发现那煤炭不够热,他们就说自己炼焦,用焦炭炼出来的。”
柳红旗一听还能自己炼焦呐,真是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啊!
高余飞是个人才啊,以前埋没了啊!
“快带我去看看。”
周明愈只好带着他们过去,还不忘了让周诚廉和秦桂豪好好盯着高炉,按照固定时间从上面往里投放焦炭、石灰石、铁矿粉等。
他们的炼焦地点在石矿坑里,已经废弃的不会放炸药的地方,直接把顶上盖起来,里面装煤,点燃以后让它们自燃,等熄灭了就是焦炭。
当然,因为条件不到位,并非是真的闷燃,还是有一个小烟囱的。
周培基和高余飞几个在这里弄,一个个跟黑鬼儿一样,如果个子一般胖瘦一般的,真是认不出谁是谁来。
柳红旗乐得直拍手,眼见为实,是真的可以了,他立刻喊道:“快,敲锣打鼓去县总指挥部给总指挥们报喜!”
一声令下,宣传员们赶紧写稿子的、编词儿的、写喜报的等等,还得去准备新闻稿子!
报告了十几天准备工作,终于可以报告实质进步了!
真他娘的爽!
宣传员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相玉亭这个政委立刻让人杀猪宰羊,要犒劳炼铁先进模范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