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今安在 > 54、〇五四 谢先生与黄先生之三全文阅读

孙先生带着小两口过来,众人神色如常的寒暄一番后落座。仆欧过来问要喝些什么, 孙先生想着黄、谢都是华侨出身, 又因这是英殖下的新加坡轮船,故而叫了一瓶威士忌。孙先生又问谢择益要给两位小姐点什么喝的, 谢择益询问过后, 给两只一人点了一杯士多啤梨牛奶。

孙先生大约是要移居美国, 最近在变卖家中古董。因对几幅石先生的中堂画拿不定主意,专诚带过来请葛太太给一些意见。

几幅画由卷轴处工整卷起来, 塞在精致画筒中, 故而展开时, 必得有人牵着画的四角才能看。黄先生与乔玛玲牵着一幅,孙先生孙太太牵着一幅, 真真与楚望也替谢择益一人牵着剩下那幅的一角。

乔玛玲仔细辨认一阵,“石先生的画向来还是靠得住的, 应能卖个好价钱。”她侧头见谢择益仍旧拧着眉头, 从一幅看到另一幅,使她又不大拿的定主意了, “不过如今外头,石先生的中堂画也相当多……”故而抱歉笑道:“学艺不精,不能替孙先生孙太太分忧。”

孙太太笑道:“不妨事。”这便又看向谢择益,“谢先生呢?”

他笑道:“一点拙见。”

孙先生道:“不碍事,请讲。”

“这幅杏花四尺中堂与大幅石榴中堂应能卖个好价钱,牡丹三尺中堂最好留在身边。”

“这是缘何?”

“如今军阀混战这么多年,人人都在往外面跑, 古董卖不得好价钱。石先生名声在外,大幅中堂自然不用多说,唯有这牡丹……若是等上许多年,孙先生兴许又舍不得将他卖给他人了。”

谢择益话说得委婉,孙先生却恍然明了,自言自语道:“唯有牡丹真国色!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自然自然。”

孙先生讲完,连楚望也大约明白过来: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国家尚未稳定,像孙先生这样能往国外跑的都跑了,当然不是个卖古董的好时候。但是孙先生既然不得不卖,牡丹却不能卖,因为自古以来“唯有牡丹真国色”,等到真正中国站稳脚跟,牡丹三尺中堂价格自然蹭蹭往上涨。

“我们也有此意,但能得谢先生这番话,我也能放心了,”孙太太也听得高兴,不免对谢择益刮目相看,将他再三打量一番:“听闻谢先生自小在英国长大,竟能将这些老东西了解的如此透彻。真是西洋的旧式的,信手拈来,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孙太太一席话将他捧到天上去了。联想到他连广告牌上的大字都不曾识得几个,楚望一口草莓牛奶险些笑喷出来。若不是一早得了葛太太首肯,要是有人跟她说“谢择益此刻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她铁定能信。谢择益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只略一笑,“我如今尚且在努力学习中国的老东西,远谈不上透彻。不过我的母亲,从前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旧派人家出生。”

乔玛玲也噗嗤一声,“他别的不会,只从前在葛太太跟前学了些识画的皮毛。”

她这话讲完,孙太太笑问道:“黄太太从前因葛太太的缘故,早就认识谢先生?”

孙太太不过随口一问,但是因她本就心怀鬼胎,下意识矢口否认的同时,谢择益却回答道:“算是旧友。”

两人回答大相径庭,一个着急失措,另一个却坦然自若。一时间孙先生孙太太面面相觑,黄马克脸上更不好过。

谢择益笑着打趣道:“从前甚是交好,只因我去上学错过了黄先生与黄太太婚礼,葛太太与她都因此生了我许多年的气,这次回来也没来乔公馆禀报一声,确实是我的不是,黄太太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

他随便一个玩笑将乔玛玲的失言掩饰过去,众人也都十分听信他这番解释,恍然大悟,这事也算了了。

席间孙太太不停拿话夸谢择益,虽是出于长辈欣赏,孙太太当然也肯拿话夸奖夸奖黄马克,但这类夸奖对于一个已婚人士未免不太合适。况且他又是陪同乔玛玲来的,对于画这种东西,他是外行,却又是自己妻子与谢择益分外在行一些的东西,故而越发落得说不上话。因为方才那三言两语的端倪,坐在乔玛玲身旁的黄马克脸色越听越黑,无形间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打压,站在无形的情敌谢择益面前仿佛徒然矮了一截似的。

孙太太呵呵笑着,“像谢先生这样年轻,新旧学问都懂,又绅士又英俊,实在少见得很。不知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就算不上,不过刚回来熟悉熟悉。不过已经申请,只等正式毕业后在英美租界做个巡警。”

楚望喝着牛奶,心里想:喔~原来谢先生是个片儿警啊。

“原来是巡察官。不知有女朋友了没有?”

“女友刚和我分手回美国去了,伤心事不提也罢。”

“哦,那女孩子在美国念书?是哪户人家的,姓甚么?”

“是美国人,父亲是东岸商人。”

“哦……谢先生这样的,怕是和传统中国女孩子不大合得来?”

“倒不是。只是正经人家大约觉得我声名狼藉,大抵不肯允许自家女儿和我有什么瓜葛。”

“哪个男人年轻时不花心?将来成家了收心就是。”

孙太太干脆拿出替人做媒的红娘架势与谢择益聊天,似乎只恨自己膝下没有待嫁女儿了。楚望听得直乐,为了掩饰,只往窗外望去,刚好一艘小艇驶过来,小艇上五六个黑黄皮肤的男人,大约是马来一带的居民。小艇围绕着这艘邮轮游了好长一段距离,船上别的房间的客人都在阳台上看热闹。楚望为了转移餐厅正尴尬伫立的黄先生注意力,便咦了一声。黄马克本心不在焉,被她这声吸引过来。

黄马克见状一笑,摸出一枚廿银角扔出窗,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直勾勾盯着那枚银角,钱币落入水中的同时他也噗通跳入水里,看得众人一声惊呼。片刻,少年湿漉漉的从水里钻出来,嘴里正衔着黄马克扔下去的那枚钱币。

船上不少人开着窗户围观,黄马克一举之后,众人纷纷效仿着往水里扔钱币。日元辅币有,铜钱有,便士也有,那船人皆挑面值最大的来拾取。也有人扔雪茄与香烟,不时,那艘小艇便收获了不菲的一笔钱财。

黄马克笑着解释道:“在去香港这边见得少些,若是去东南亚附近的远洋轮渡停靠港口,大部分都是英殖与法殖。起初小孩儿潜水乞钱多见,后来大人也效法。”

好容易遇上个他内行的,便急不可耐要在大人小孩们面前施展一番。哪知捧场的只有真真与楚望,孙太太与孙先生只往窗外瞥了一眼,说了句“在浅水区掏钱也就罢了,这边深海域也跟过来,想是穷怕了。”

乔玛玲听闻,也赞同孙太太的说法,“怪可怜的。”

黄先生面上更不好过了。

孙先生接着说:“孙太太这是上赶着想给你做媒呢。”

谢择益也乐了:“真的么孙太太?”

“若有合眼缘的女孩子,我一准先介绍给你。”

“那么就太谢谢孙太太了。”

黄马克本在气头上,听闻,叉腰立在窗边,讲话不免有些不分场合,“习惯了白人女人直来直去,再去见识中国女人弯弯绕绕的脾性,怕是会不适应吧,你说是么谢先生?”

他这话讲得奇怪,谢择益听完抬眼只抬眼去看乔玛玲——后者恨恨的笑了,拿法语说道:“黄马克,你倒是见多识广啊?哈哈。”

乔玛玲说完起身,取了挂钩上的大衣,怒气冲冲的离开餐厅。

也不知谢择益法文到底是不好,还是假装听不懂的抬眉问道:“黄太太讲的是什么?”

至少楚望是听懂了,不由的啧啧叹息——看来小两口的矛盾终于是爆发了。

黄马克尴尬笑笑,扭头不则声。窗外海水里的场子刚热络起来,谢择益只看了一眼,道,“几年前德国战败,英国军舰航行到汉堡港口,往海水中扔烟头与便士,也有不少人哄抢。这类事情,最易使人引发弱国悲思。”

黄马克道:“谢先生乃是英国绅士,不知从哪里懂得的弱国悲思?”

谢择益笑笑,似乎懒得与他计较,下颌往外略抬,问道,“还不去追?”

黄马克轻咳一声,与孙先生太太道个歉,也拾起大衣匆匆追出餐厅。

——

当天宴席不欢而散。小姑妈本意嘱咐她跟着谢择益长见识,哪知见识没长成,倒眼睁睁看了一场家庭不睦的戏。

只是楚望不解的是:向来八面玲珑的谢择益,今晚却似乎是决计不肯给黄马克留情面,专诚使他败兴而归似的。

难不成此人还对玛玲姐余情未了,故而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回了房间,葛太太仍在沉睡。蜜秋让仆欧给她拿了许多小吃水果来,摆了整整一书桌,生怕将她喂不成只肥鸭子。她有想与真真分享的心,但又估摸着乔太太这时已让她睡下了。待蜜秋要来带她去洗漱时,门却被咚咚叩响。栗戚去看门,薛真真便立在门口,小声说:“请楚望出来,我有非常非常非常的要紧事找你。”

“什么事?”

“玛玲姐与黄先生还没回来,大姑妈都快急疯了。”薛真真压低嗓门,“只有我知道他们今天吵了一会架,你说这船就这么大,他们会去哪里?”

她穿上衣服正准备与真真一起出去,却听到葛太太在后头一声冷笑:“什么只有你知道乔太太能不知道?怕是她自己不好出面,便拿你当枪使。明面上让你来找楚望,你们两个小的能做什么?还不是来求我来了?”

真真不好意思朝楚望吐吐舌,“什么都瞒不过葛太太。”

“我那不成器的姐姐,家务事从来处理不好,事事来求我给她做主。她自己没本事,轮到她女儿头上也是。没完没了的,做完还讨不着半点好处。” 葛太太懒怠抬眼皮,吩咐蜜秋,“你带着她两去看看热闹也好,看看如今年轻夫妇都怎么吵架的。打起来也别去管,只稍微拦着点,别闹出人命就是。”

蜜秋笑道:“是呢,哪能让咱太太事事都替她事必躬亲的。”

顿了顿,她又叫住蜜秋:“你也别去了。姓黄那个的在外头跑生意,身上少不了带着点火器,我那侄女真要拼起来,你们几个也拦不住。你去隔壁敲敲谢少的门,他是个有主意的,让他带她两去看看热闹。”

葛太太懒洋洋的说出“看热闹就成,别出人命罢了”这种话,听得真真目瞪口呆,楚望倒是见怪不怪,觉得话从葛太太嘴里这么说出来,到时候能帮上忙的也还只有她而已。

蜜秋忙去敲隔壁的门,三两句交代清楚,谢择益轻飘飘一句“知道了”了事。

船舱乌压压的,正狂风大作。谢择益披上单薄风衣,三两步踏出房门。穿堂风吹过来,风衣也随风动着,看起来好似那件衣服挂在他宽阔肩头,下面的身体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立在门口朝两个姑娘招招手,抄着一口不知上来学来的港式东北话,“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  *黄先生&乔玛玲(黑人问号脸):我们不要面子的啊???

——

*下章结束开启主线。

*最近一周都日更,一般是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