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吴公子了。”墨瑶客气地回礼。
吴名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不紧不慢地随在左侧,随意的动作,却呈出明显的保护之势。
墨瑶瞥了眼齐衍,若有所思。他待这吴名的态度明显不像是对待属下,而此人看向齐衍时,虽然姿态谦恭,眼里却并无敬畏之色。忽然派个这样的人来做她的贴身侍卫,还真是别出心裁之举,却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不着痕迹地又扫了一眼身边之人,唇角渐渐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云潇有意无意地挪了步子,保持在墨瑶右侧半步之距,抬手指向不远处红墙璃瓦的精舍,“公主,前面便到了。”
“恩。”墨瑶轻应了声,垂睫掩去眸底的紧张。虽然她一直随身带着娘亲的画像,却从未想到竟会真有与其再见的一天,怕只怕这是幻梦一场。用力将指尖掐进掌心,直至感觉到尖锐的刺痛传来,脚下的步子,明显地又加快了几分。
齐衍和墨瑶先进了院子,云潇随后而行,走到门前停住脚步,抬手拦下了吴名以及其身后的三名青衣侍卫,“几位请在此留步。”
似是有些意外,吴名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暗含警告,“我要随身保护她。”
云潇冷眼回视,“公主未醒,她不过是陪伴一会,一切等师父来了再说。她在这里,还不需要你来保护。”
“那你进去却是为何?”吴名挑眉反问,“莫非你想不守信用?”
“在公主醒来之前,你我谁也不进去。”云潇淡淡睨他一眼,“醒来之后,一起进去。”
吴名轻哼一声,算是同意。
墨瑶并未注意身后几人的动静,急急迈步进了房。房内布置雅致,悠悠地飘着些袭人的梅香,临窗桌子上的青瓷花瓶里,亦插着几朵怒放的红梅,艳炽如火。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女见到一行人进来,忙弯身行礼,“见过公主,庄主,云公子。”
“都下去罢。”齐衍摆摆手,眼神在房内四下扫视了一圈,微微透出诧异。师父那老头子不是来了吗?怎地这会不见人影?
床上的女子容颜有些苍白,神色却是极为安详,看上去像是在熟睡,隐隐的,竟是可以感觉到她轻浅的呼吸。
许是近亲情怯,墨瑶睁大着眼睛,呆呆地伫立了许久,才哽声轻唤了一声,“娘亲。”原先眼睫上盘旋多时的泪珠终是滑了下来,扑簌簌地掉在了青绸的软被上,迅速蕴起几处湿痕。
齐衍见她这般伤心神色,心里忍不住一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师父已经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到底是个女子,再如何隐忍坚强,这个时候,终究是露了脆弱。
墨瑶下意识地点头,倚着床沿坐下。迟疑着伸出手抚过那张与她几乎是八成相似的容颜,指尖忍不住轻微地颤抖着,直至确认了指下热暖的体温,才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气。
“你师父呢?”转头看了看,竟发现云潇与那几名侍卫并未进来,而齐衍的眼神,正透过窗棂投在了院中站立的两人身上。
墨瑶一时有些恍惚,那园中两人,明明与她并不熟悉,却偏偏让她有些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着实是令人困惑。
院外轻阳高照,轻寒树静。那两人的衣袍,却无风自动,衬出几分出尘的飘逸。
一个青衣毓秀,玉树临风,另一个则是玄衣玉带,丰神俊雅,红梅树下,衣袂翩然,竟比那清风拂月般的水墨画还要养眼。
自然,这幅画里,如果忽略这两位眼中看似轻风细雨,实则风起云涌的敌意,就更完美了。
墨瑶眉头一动,眼见萧剑相恃的两人,无端想起了华山论剑四个字。
――――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两人同时转过头,眸光直直地投了过来,又不约而同地撇开了去。
“他们这是……”她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这两人间的不对。更何况,她不钝不笨,又怎能对此情形不管不问?
齐衍无谓地笑了笑,抬手极其自然地帮她拭去尚留在眼角的泪水,忽道,“瑶儿,裴煜受伤了。”
“受伤?”今日一早她起来之时,便看到了桌上的玉麒麟,想必昨夜裴煜曾来过。虽然与他已不再是夫妻,可这会说他受伤,难道竟与昨夜有关?
“他昨夜来看过你,离庄后在城门被袭。我听暗卫回报,说是中了毒,背上挨了一箭。”齐衍盯着墨瑶,见她神色自然,又道,“皇上已将你与他和离之事公布,下月十八,他便要迎娶两位平夫人进门,不分大小。”
齐衍一番话说完,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劝道,“我本想瞒着你……”
“此事与我有何关系?”墨瑶抬头瞅他一眼,只觉好笑,他的样子像是要瞒她嘛?不过,难得这个皇兄这般“关心”,那便说个明白也好。
“他既然下月成亲,想必伤势无虞。我之前虽与他夫妻一场,却并非良缘,那些事情我已不想再提。他将有新妇,我已得自由,从此相忘,两不相欠,这也是我与他父亲的协定。所以,对我而言,以后至多是希望他平安无恙罢了。”
“皇兄,你可满意了?于公于私,我与他都不再可能。”墨瑶深深看他一眼,叹道,“你做你该做的事,不必顾及我。我并不欠他的。我的自由,是我用重银所换。而他想要那个位置,便凭本事去取,我没有义务为他扫清障碍。”
“你不问是谁伤的他?”她这样的反应,让齐衍有些始料未及。他甚至已拿不准,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有什么是她还不知道的?这般冷静又心思缜密的性子,他有点庆幸,此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身份。
墨瑶见他神情变幻莫测,不由莞尔,继续道,“裴煜武功莫测,心思沉稳,出生自今更是历经行刺无数,此番若是伤不了他的元气,那是正常,若是伤了他的元气,那便是他碰到了真正的对手。”
“毫无疑问,如今要与他为敌,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有两路人马。一是李氏纤雪公主一脉,另一路便是下落不明的武氏后人宝儿。纤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论心机手段,能够伤他的人,想必是宝儿了,”墨瑶凝着齐衍错愕却并未反驳的神态,微微挑眉,“他们两个,谁赢谁输,那是他们的命,我自问没有那个闲情去掺和这图谋天下的大事,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必担心。”
她神态从容,语气不急不徐,一番话没有半点停顿,竟像是早已深思熟虑。
齐衍略有怔忡,眼光掠过院中正竖耳聆听的两人,思忖了一会,又问,“你与裴煜,曾是夫妻,而墨洵与你,八年青梅竹马。他们两人之间,必定只一人能得天下。”
“这两人势同水火,必不相容。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愿意为你放弃皇位,你可会陪他远走高飞?毕竟放眼天下,到了那一日,能够护得了他们的,便是漓国。”齐衍顿了一顿,半是试探半是认真,“你只管告诉皇兄,喜欢哪一个,我必定有法子让他坐不了那破皇位,心甘情愿与你离开。”
墨瑶怔了怔,由不住轻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见他神情并不像开玩笑,只得耐性解释,“裴煜自有他的娇妻美妾,我与他之间已成过去,放下便是放下了,又怎会再与他纠缠?”
“而宝儿……”墨瑶犹豫了一下,淡淡道,“我可以理解男子成就大业的雄心伟略,更理解他作为武氏后人的沉重责任,但是,说我小气也好,如何也好,八年的真心照顾,却换来他不得已的欺骗――于我来说,这份伤害可以淡忘,可以不去计较,却不能当作没有发生。”
“他有苦衷。”齐衍无视窗外云潇冷得刺骨的眼神,微叹了口气。眸光转向吴名,却见他正低头沉默,看不清任何情绪。只握剑的袖口下,泛出手指发白的骨节。
“无所谓苦衷,他并没有做错。换作是我,也会和他一样。”墨瑶眼角微挑,语意深长,“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要走的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但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如此艰辛,更要守得薄情寡欲,寂寞寒凉,才能无懈可击。”
“墨洵,他不是纯真无忧的宝儿。他身负武氏遗命,责任重大,胸中该是社稷天下,又怎会肤浅到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辛苦多年的成就?”她的眸光浅浅地掠过窗外,语气平静,“即便他真的愿意放弃,那又如何?我对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不管是墨洵,还是裴煜,我的将来与他们俩定然无关。”墨瑶将眸光自窗外收回,冷然道,“若是皇兄有心,便劝他们少增杀戮,积点阴德罢。”
齐衍喟叹:世上之事,本是因果。一切其实早已注定。而院中那道萧索孤单的身影,已让他不忍再看。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许多事情,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墨瑶垂睫低首,不再多言。转身正欲坐下,却觉右手袖口之下,有个温软的东西,极轻极慢地拽住了她的指尖,极小的动作,却震得她心口剧跳,全身猛地僵住,几乎连呼吸都已忘记。
齐衍正站在她面前,拉她手的人不可能是他。那么,做这个动作的,只可能是这房中除他俩之外唯一之人――永宁公主。
察觉她的异常,齐衍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床上原本安详闭目的永宁公主不知何时已然清醒,轻颤的长睫下,晶莹如露珠般地闪着光芒,微启的樱唇,似乎正要说什么,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她并未注意到齐衍,只专注地握着墨瑶的指尖,似乎正在等她转过身来。
“瑶儿――你娘亲醒了!”齐衍连忙扯了扯墨瑶的袖子,提醒她那不是幻觉。那个前时还仿若熟睡的女子,此时正用极为复杂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墨瑶。
院中的云潇明显已感觉到了房中的情形,身形一闪,迅速地冲进了房。
吴名依旧站在院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微弯的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一直低估了她。
其实不论是宝儿还是墨洵,在她面前,掩饰只是多余。
明明公主已醒,此时他却觉得双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半步都难以迈开。
――――
房内。
墨瑶紧紧抓着永宁的手,眼前雾气蒙然,竟有些不真实之感,努力抑下情绪,声音却依旧颤抖得不成样子,“娘……你醒了?”
永宁轻轻点头,眸光殷殷地在墨瑶脸上巡梭了好一会,极为费力地慢慢张口吐出两个字,“瑶……儿。”
墨瑶再也忍不住,低头将脸埋进永宁颤巍巍伸出的双手,哽声轻唤,“娘亲,你身子如何?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莫哭……莫哭,娘亲没事。”永宁嘴角牵起一道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喜悦,又像是悲怜,柔婉的声线带着些迟钝的生涩,“娘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都快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往事不堪回首,她一梦多年,记忆中那个软软糯糯的孩童,竟已出落得如此标标致,如一朵欺霜寒梅,优雅婷婷,芬香佼佼。
“瑶儿……我的瑶儿……这些年,你都怎么过来的?”永宁捧起墨瑶的脸,仔细端凝了她良久,眼底漾起一层蔼蔼的薄雾,忍不住怆然泪下。
墨瑶心里一酸,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不知道,这些年娘亲是怎么熬过来的。连说话都如此艰难,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多少辛酸。
良久,拥泣的两人终是止住眼泪。永宁这才注意到房中另外两人,神情有半时的愣怔,似是沉湎了好一会,眉目间缓缓绽出几许轻微的涟漪,如春风般绵长,秋水般婉约。
“参见宁母妃。”齐衍难掩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语含期盼,“可还记得炎儿?”
永宁微微颌首,见其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欢喜,忍不住微微一笑,拉他在床沿坐下。又抬眸滑过齐衍的肩头,转向旁边的云潇。
“宁姨。”云潇一向清寒的声音此时亦变得柔软不可思议,隐隐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永宁美眸眨了眨,仔细端详了两人,眸底更湿了几分,一字一顿地轻唤,像是在肯定什么,“炎儿,潇儿。”
“都长这么大了……”她的神情渐渐陷入迷茫,像是在回忆什么,凄婉,眷恋,怅惘种种神情划过,最终淡然一笑,垂下了眼眸。
齐衍与云潇相视一眼,眉梢眼角闪过复杂之色。
“娘,你认识他们?”墨瑶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询问。娘亲的情况,并不像是之前裴夫人所说的,神志不清,相反,她觉得她思路非常清晰。而齐衍和云潇两人的神态,竟是与娘极为亲近,这却是为何?
“自然认得。”永宁唇角扬起一抹恬淡的笑容,眸光在三人之间梭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云潇身上,柔声道,“潇儿,过来,让宁姨看看。”
云潇微微倾身前行,银色的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见那黑玉般的眸子里,划过几道细碎的光芒,如暗夜星辰,倾满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