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银雪满枝,茫茫地裹满了整个庭院,一片素净。
经过几日张太医的精心调理,墨瑶明显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几个月来混沌沉重的大脑,如细雨中抽芽的柳枝,渐渐的苏醒。虽然许多事情依旧是个模糊的轮廓,可一些细小的枝节,却已慢慢的在复苏。
盘桓多日的嗜睡症状,也越来越轻,直至这天清晨,墨瑶睁开眼时,极为罕见地发现,此时居然只是辰时初,而身边一向早起的裴煜,居然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懒觉。
似乎感觉到她的苏醒,他微微蹙了蹙眉,手臂紧了紧,极为霸道地将她往怀里又揽了揽,这才舒舒服服地哼哼了两声,心满意足地继续睡觉。
墨瑶心里一软,抬眸悄然注视着这个同床共枕了多月的男子。自与他圆房至今,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迷迷糊糊,每天醒来之时,差不多都到了巳时。似乎,她还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睡梦中的他。
他一向俊酷的眉眼此时显得柔和而安详,微翘的睫毛有规律地翕动着,唇角浅浅的弧度似在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极好,还带着几分霸道的孩子气。
墨瑶忍不住兴起了捉弄的念头。将手指伸出被窝晾了一会,吸收了足够的冷意,这才杵了杵他的眉头,沿鼻尖一路往下,辗转往来,最终停在了他润泽的嘴唇上。
好一会,他的呼吸却仍然柔软而均匀,嘴角的弧度像是正在甜梦,丝毫未受她的影响。墨瑶失笑,这家伙睡得这么香?
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狠狠地将他咬醒。
裴煜忍了好一会,虽然摒息未动,心里却已似春花绽放,丝丝甜蜜。自她睁眼之时,他便已醒了过来。她总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玩这种小动作,以示亲呢,而他,也颇为享受这个乐趣。
今日是定好了要去萧府看萧君逸的日子,他特地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多拖一会是一会,谁能保证她与那人见面之后,会否想起什么?从昨天夜起,或者说从她说要去看萧君逸起,便开始了这般忐忑不安的心情。
感觉到她馨香的气息靠近,紧接着,尖尖的带着恶作剧的吮咬噬到了唇上。他忍不住低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她覆在了身下,指腹划过她的颈侧,缓缓往下,“瑶儿真是体贴,知道为夫此刻饿了。”
晨起躁动的欲 望如此的强烈,而她娇软的身子,水漾的明眸,让他已无法控制。
墨瑶脸上一红,抓住他往下侵略的手,躲开他贴上来的火热身躯,嗔道,“夫君,到时辰去萧府了,去晚了不好。”若是此时被他再折腾一番,至萧府岂不正赶着吃午膳了?
听到萧君逸三个字,裴煜如火如荼的热情瞬间被她浇灭,连灰渣渣都不剩下。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低声道,“瑶儿,若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会不会原谅我?”他一生之中,从未做过如此心里没底之事,就连多如牛毛的刺杀,都不如此时的心慌意乱。
“错事?比如呢?”
“就是让你生气的事。”
“是你的桃花又泛滥了?还是你看中了哪家小姐,不好意思和我开口?”
“不是……”裴煜失笑,低头堵住她的唇,含糊道,“瑶儿,不会有别的女人,那其他的事情,是不是都不重要?”
“未必哦。”墨瑶浅笑,若有所思。她与裴煜,到底还没有交心的地步,他始终,不过是将她当成了他的女人而已,即使是宠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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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与裴府并不远,一路上马车驶得平稳,墨瑶却明显发现裴煜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凝着窗外,手却牢牢地抓着她,隐隐的,那手心里竟有些湿意。
“可是皇上那里有事?”墨瑶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了陪她来萧府,他今日连皇宫也没去,倒叫她有些内疚。
裴煜摇头,抿着的薄唇,弯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没事,”伸手捋了捋她领头的一圈紫貂毛,黑眸中倒映出她细如瓷玉的肌肤,满意地笑了笑。这紫貂的皮毛,果然适合她,也不枉他辛苦一番。
“夫君,谢谢。”墨瑶抬手抚上领口暖暖的茸毛,低眉柔柔一笑,“这几日我闲着无事,帮你做件春衫,可好?”
“真的?”裴煜难掩开怀,眉角飞扬,“你可要说话算数。”
墨瑶笑着颌首,她确实,也该为他做点什么。
不一会,马车便停稳,外面传来了裴十的声音,“爷,少夫人,到了。”
裴煜先下了轿,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伸手将墨瑶扶了下来。极为体贴的动作,惹得青花又悄悄地挤了挤眼睛。
墨瑶瞪她一眼,抬眸转向了面前气势恢宏的萧府。红墙璃瓦,一派俨然。
威严的大门旁,出乎意料地站着萧相和萧夫人,看样子,倒像是等了有一会。
“少将军,少夫人,”两人谦恭地迎了上来,身后的一众府中仆从,皆恭敬地行礼。
这般的排场,倒叫墨瑶万分意外,观之裴煜的神情,似乎也略有惊讶,但只是一会,他便淡定地颌了颌首,“萧相大人,不知萧兄病情如何了?”
萧相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墨瑶,神情有些凝重,轻叹道,“多谢少将军挂怀,逸儿……听天由命罢。”他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悲悯之色,而旁边的萧夫人,立时红了眼眶。
墨瑶咬了咬唇,只觉得心底有一把极细的刀缓缓划过,明明应该很痛,却又没有半丝感觉。萧君逸,到底于她,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竟会对此人,没有半分印象?太越山之途,有十天时间,她清晰的记得齐衍,纤雪,裴煜的出现,为何偏偏忘了此人的一切?
进府的一路上,萧相似乎有意无意与裴煜谈了些朝中之事,听似重要,却又似乎不着边际。萧夫人陪在了墨瑶身边,亲切柔和,神情怜爱。
地上的积雪被扫得十分干净,脚下是一条整齐的青石道,萧夫人凝着墨瑶,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只能不经意地问了些裴府的琐碎之事。
裴煜与萧府素来并无太多来往,以他的身份,特地陪了墨瑶过来,不过说明了三个字,“不放心。”能让他不放心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他对墨瑶的重视。她并不敢贸然多言,毕竟以裴煜的功力,怕是这十丈内的鸟鸣声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瑶儿,逸儿就住在那里,”萧夫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幽静的院子,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墨瑶的手,状似无意地探向了她的脉搏,微笑道,“听说你身子不好,来人,去拿个暖炉来,别冻着了,回头诗诗可得找我麻烦。”张太医,似乎没有让她失望。能在诗诗的眼皮底下动手,还真是不容易。
墨瑶有些失神,萧相仅此一子,萧夫人又这般平易可亲,在这岁末之时,竟要忍受丧子之痛,实在是造化弄人。萧君逸若是离世,萧府便仅剩下了一个萧素素,她早已在洞房之夜,临水阁中诈死,想必是见不得门面的,丧儿失女,这般的痛,纵使萧相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又有何意义?
“小姐,你可还好?”青花瞅着墨瑶有些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
“无妨,我很好。”墨瑶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心。
雪后的风有些阴冷,刮得脸上的肌肤有些刺刺的痛,墨瑶接过了丫环递过来的暖炉,朝萧夫人感激地笑了笑,“谢萧夫人关怀。”她与萧夫人交集不多,这算是第三次见面,可她给她的感觉,却是如沐春风,没有半点距离感,这样的感觉,她似乎也在另一个人身上有过,如此相像的气息,会是谁呢?
她凝神仔细地想了想,脑中却依旧是一片模糊。
裴煜虽在与萧相交谈,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墨瑶的一举一动。她的恍惚,动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被他尽收眼底。
心里那种强烈不安感愈来愈强,翻腾滚涌,不止不休。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觉得那不远处的庭院,如巨石般堵在了他的心口,沉沉的无法挪去。他恨不能去将她从萧夫人身边拉开,尚未见到那人的面,她已经如此,若是见到了……他已不敢去想。
他后悔了,他不该让她来的。
一阵轻悠的琴声缓缓飘来,如微风划过细雪,丝丝缕缕,低沉婉转。那琴音时断时续,明显弹琴之人心力不济,随着院落的近在眼前,时不时地传出了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
墨瑶蓦地停下了脚步,不敢向前。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如一根密密的线,蓦地扯住了她的心房,每一下,都扯得生疼。
雪后的空气明明清新无比,此时,她却觉得呼吸艰难,眼前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而脚下的力气,随着那一个个滑落的音符,渐渐殆尽。
“与君知,共缠绵,与君知,携白首。”她低声念了一句,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失尽了血色。
“瑶儿,”裴煜紧抿着唇,眸中温度猛然流尽,着急之下,竟直直地站了起来,身形有些不稳,急声道,“你身子不好,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府,下次来看,可好?”这是什么曲子?他从未听她弹过,为何她会是这般的反应?难道,这便是他们之间的过去?
墨瑶闻言转过头来,像是努力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的人,可眼中始终如氲起了一层迷雾,拨不开,遣不散。
“下次,可还能见到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轻柔如水,却将裴煜眸中那隐约的细碎光芒,击得粉身碎骨。
萧相和萧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抬手示意身后的一众丫环等人退下。
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墨瑶用力眨去了眼中的水雾,缓步走到了苑门前。
雪地里折射着金色的暖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门上那醒目的牌匾,赫然的两个大字映入眼帘,苍劲隽然,又像是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前尘”。
“前尘……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前尘半缘君。”墨瑶轻声念了一句,生生地后退了一步,唇边渐渐漾开一道悲凉的弧度。
厢房中低沉的琴声蓦地戛然而止,随之响起轻浅的脚步声,一道淡青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低低的声音温润而悦耳,“瑶儿,你来了。”
墨瑶眨了眨眼,没有抬头,半晌,轻声应了一句,“君逸,我来看看你。”
裴煜死死地攥着椅下的扶手,凝着她低垂的眼睑,只觉这冰冷的北风,正随着他隐忍的呼吸,密密地渗到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