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送走林彤已经七八天了。据说,最近刘老爷那边已没了什么动作,又听说失窃的玉器只剩了一件尚流落在外,我一时也有些疑惑,拿不准这事究竟会是个如何走向。
我低叹,向手心呵了口气。
现在正是农历十一月初的阴冷天气。
这几日里,老天爷连最后的一点伪装都撕掉了,连午后都少有晴朗和暖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间或飘几点碎雪。
我如往日一般遣了橙子去外院问有没有姓陆的家丁伙计回来,此时自己正在院中坐着无聊望天。
细小的雪花从暗淡的灰白色天空中坠下来,落在面前小桌上。用指尖微微靠近,很快便染了暖意,融成了水点,浸入石桌。
一阵冷飕飕的风打着旋掠过,我不由紧了紧衣领,搓着手站起来。
正要回屋,橙子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入我的视野中。
“怎么了?!”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回身关了门。
“不好了!少奶奶,不好了!”她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
我心中一凛,压了声音问:“有什么事?静下心来快说!”
“大门那边好多衙役,都往这边过来了!”橙子已带了哭腔,“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办呐!”
我脑中如同惊雷炸开,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手脚逐渐变得冰凉。这事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不过,与其煎熬着等待结果,还不如直接面对了反而会好些。
而到了此时,再回想我当初任性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却也没有什么后悔之处。大概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吧,所以即便再面对如此突变也不会太过慌乱了。我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安慰自己面前还未必是绝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可能的。
待心跳略和缓了一些,我开口嘱咐橙子:“别怕,这是李家的事,应该连累不到你们。若真出了事,你就去外面找你竹姐姐她们。”我给橙子说完地址便闭了嘴。开了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镇定,调子已经偏高,有些神经质的感觉。
“少奶奶……”橙子扯了我的衣角,依旧发着抖,眼圈也红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使劲咽了口口水,这才问道:“老太太和少爷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见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听到嘈杂声已经逼近,于是强作镇定,沉下声音吩咐橙子去取了我的私房钱收好,无论见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
见她照做了,我也理了衣服,自己去重开了院门,扶门而立。为首的一名衙役或者捕头似的中年男人见我直视他们,似乎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沉下脸令左右上前。
走在路上,前后都是“敌军”,我自嘲,现在真可谓四面楚歌。不过,出乎意料的,连同我在内的女眷们只是被带到了大门附近的一间小院子里,暂时并没有被刻薄对待。
我克制着一阵阵涌上的紧张和恶心,尽量镇定地环视四周。这间院子正中是一口井,旁边散乱着几只空木桶。老太太正躺在距井边不远的树下的躺椅上,郑太太和三姑娘在两旁为她揉着胸口顺气;二少奶奶则惊骇得几乎要晕过去,由三少奶奶扶着勉强站立,即便是离着老远,也能看出她抖得厉害;而三少奶奶虽然脸色惨白,但神色中愤怒却似乎远远多于仓惶。
然而,无心再仔细观察她们,此时我心里满满的唯有一个念头――李暮阳并不在此处。
他今日是在家中的,该是逃不脱,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将一家子人弃之不顾。我一圈圈环顾,又不停透过大敞着的院门向外张望。
到了此时,我当然明白,无论见不见得到他都已无法改变眼下局势。可现在,心中却仍如同一百只猫一起挠着一样焦躁难受,几乎连安静地站一会都快要做不到。
风依旧冷得厉害,但我此时却觉得手心里、后背上全是汗。
终于,外面微微又起了些骚动。我抬眼正看到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隔着几名衙役官兵从容向大门过去。
我原本是想喊他的。
至少要问问他对以后有没有什么预测、安排,问他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还有日后的堂审可有应对之法……我总以为已做了人力能及之事,可当这一天真的倒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未曾来得及安排。在这突然而至的转折面前,莫非真的只能把命运全都交给一个未知么!
我心中有许多话想要问,可喉咙却如同哽住,一个单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被三五衙役押解着渐渐走远。
然而,就在迈出大门之前,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回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面容依旧如以往一般平静,不见惊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只因这一个笑容,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澄明平静了下来。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以外,我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几乎僵硬的双手,深深吸了口气,走回院中,在老太太身边蹲下。
“老太太,”我压低声音,尽量舒缓了语气,“少爷曾说过,盛极必衰乃是世间万物的常理。李家至今富贵已有数十载,如今遭难也算作世事因果循环。但即便有盛衰更迭,李家毕竟不曾为那穷凶极恶的歹毒之事,因此,即便此次是上天降下的劫数,日后也终会平安渡过。还请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囿于一时荣辱才是。”
这前半句话的确是李暮阳说过的,只不过后面半段却是我自己的安慰之辞。
老太太依旧抚胸重重喘息着,但却略睁了眼,含泪看我许久,终于叹道:“李家终究还是在我手中败落,暮阳他又……唉!我如何有面目去见李家先祖啊!”言罢,又长叹一声,眼中浑浊老泪缓缓滚落。
我正要开口安慰,却听身后杂乱声响,随后是三少奶奶的怒斥和一声男人的短促惨叫。
“三嫂?!”我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回头。
只见三少奶奶已比方才退后了几步,一只木桶似乎刚被踢到,正骨碌碌从她脚边滚过。若说初时三少奶奶面上怒色还仅仅是隐约可见,现在则是尽显无疑。而她怒视的,则是五六步之遥的一名衙役。那人脸色铁青,弯腰捂着下腹,想是不曾防备,被三少奶奶踢中了。
我还未弄清事态,旁边几名衙役已变了脸色,正要上前。
“站住!”三少奶奶厉声斥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过来!”
我一愣,见她已又退了两步,脚边就是石砌的井台。她伸手大力从腰上扯下一枚玉饰,作势要砸碎在井台之上。以我的角度虽看不清这挂饰究竟如何,但看那几人的表情,大约也能猜到它价值不菲,大约那正是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那衙役所想掠去之物。
不过一块玉罢了,如何能为了它而身犯险境?!我正打算劝住三少奶奶,却听她冷笑一声,不顾面前几人各式反应,劈手将那玉质挂件掷下。伴着玉石相击的脆响,挂件四分五裂,大半在撞井台上又弹起,落入井中,而剩余两三块则散落于井台和旁边地上。
“玉莲!”这次响起的是老太太的声音,朝夕之间竟已苍老许多。
三少奶奶依旧是凛然神色,弯身一块块拾起散落的碎玉,握在手心。碎片边缘锋利,渐渐有鲜血沿着她指间滴落,可她却如同好无知觉。
“老太太,”三少奶奶微侧了身,向老太太的方向行了晚辈的大礼,随即又仰头敛色道,“我自知出身低微,能加入李家已是高攀。然而,此种小事却从未萦于我心,更不曾因此自怨自艾,否则我便愧对了三少爷待我一片真心了。”
提到早已故去的三少爷时,祝玉莲的神色间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又继续说道:“虽然自我嫁入李家到三少爷……不过两三个月罢了,但两心相知本不在时日长短。我本愿为他守节一世,只可惜今日遇到这事。”她垂目凝视手中染了血的碎玉,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当初三少爷给我的定情之物,他临走时也念念不忘要我好生留存。我又如何能让此物落于那些鼠辈手中!今日大不过玉碎罢了,也算不负他与我一场真心实意!”
言罢,她将那几片碎玉紧紧贴向心口之处,抬眼轻蔑环视方才觊觎那玉饰的几人,然后猛然转身。
“三嫂!”
我心知不好,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拉住她。然而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她用力挥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站定再去拉她之时,她已跨上井台,纵身跃了下去,只有一片衣袂从我指尖滑过。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将视线茫然转向已是空空落落的井台,觉得力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一时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枉我高看了自己许久,其实不过如同滴水微尘一般,丝毫没有左右命运的能力,终究只能眼看着这尺寸之距隔断生死。
若说当初,我对大少奶奶毫无感情,对她的死自然没有太多感触。可如今,眼看着喜爱的人的生命刹那间就在眼前消逝,我只觉胸口一阵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想哭却流不下泪。
如果我当初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是不是就会有另外的结局了……
还是说,这样对于三少奶奶来说,已是最好……
我呆呆看着那群衙役手忙脚乱地试图从井中救人,可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却毫无结果。到了此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该无力回天了吧。
“罢了。”我听见自己干哑飘忽的声音,“不必再救。她死得其所。我们不会追究此事。”
几名衙役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终于如释重负般的停了手,又从院子一侧搬来几块沉重石板覆在井上。我也摇摇晃晃地回了身,看向后面众人。
李家的人,现在真是所剩无几了。她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朝夕相对的人,今日之后,我究竟还要亲眼见证谁的离去呢?或者,下一个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