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这会儿渡人渡得不太顺当。晚上见自家俩娃儿大口往嘴里扒饭, 亮晶晶油润润的红烧肉更是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 她一边给俩人添汤,一边忍不住感慨:“好好的吧,这日子可真够不错的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笑道:“这日子可不是不错了么!何止是不错, 都好的没挑了。”
从前方伯丰也老不时会这么叹,——冬日里洗漱用上热水的时候, 回家来暖锅子在桌上冒热气的时候,夏里在纱窗竹屋里摇着蒲扇闲话的时候, 春阳正暖搬个藤椅在院子里喝茶嗑瓜子的时候……他就会忽然来那么一句。
灵素听了都只一笑, 并不往心上去。今日再听他这话,却忽然明白了许多似的。想想从前他在后山峪过的日子,再比比眼前, 可不是好得很了么。而现在就灵素所见所闻的, 多少人连他当年在后山峪的日子都赶不上呢。
心里一动,就把这阵子同胡嫂子的来往说给了方伯丰听, 又道:“我倒是可以再给她涨些工钱, 可又能管多少用。她公公就是年轻时候落下的陈伤,如今一年离不得药,她婆婆眼睛不好,还有些风湿病;可如今我看她同她相公,做的活计就如从前她的公婆一般, 加上家里娃儿多了,上头老人又有病痛,细想起来竟是个危机四伏的情形……”
方伯丰听了点头道:“确实难啊。”
灵素又把自己想劝胡嫂子, 叫她相公另外寻个稳妥些的差事做的想头说了,免得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家里更塌了天了,“不是我乌鸦嘴,她相公腿脚有风湿,年岁也上去了,这扛活儿本来就比年轻后生更艰险,连她自己说起来也挺担心。可就那么白担心担心,总不肯想旁的法子,一说起来就是那一句‘哪儿那么容易啊’。我虽想帮他们,却也没个能着手的地方。”
方伯丰面上似有所动道:“这人年纪还小的时候,发觉不平了,总会想要挣蹦挣蹦。你别看她如今这样,当年未必没有试过,只是世上的事哪有一试就成的?试两回都不行,慢慢的心就冷了,加上过日子的耗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敢轻易尝试了。时间长了,自己也会说服自己,叫自己相信,——就这么过吧,这辈子就这样了……”
灵素见他神色,晓得他大概又想到自己年少时候的事情了,也不说话,只给他倒了盅酒。
方伯丰沉默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他们现在这样子,是怕,所以不敢轻易变动。你是站在这头,全凭自己脑子里想的,觉着容易。他们在那头站着,却是万一失了如今的差事,家里老人下个月说不定就吃不上药了,正长身子的娃儿就得挨饿了……眼前挣的钱,都关着秋里翻瓦,入冬添衣买柴的要紧事,经不得一点差错。这时候自然一动不如一静了。”
灵素听了这话,也跟着点头。
过了两日,她又去米市街时,指着街另一头的热闹对胡嫂子道:“我如今要入份子到那边的买卖去了,这头的事儿可就顾不上了。”
胡嫂子听了面上一惊,强自镇定着道:“东家、东家是不打算开这个买卖了?……”说着话,两个手已经紧紧握了起来。
灵素忙道:“做还是要做,我那边跟人收米收粮的都做惯了的,我这忽然不经营了,他们那头也得怨我。只是我没这么些精神管这头的事情来。我就有个主意,只是得叫你多受些累,不晓得你肯不肯。”
胡嫂子忙叫她尽管说来。
灵素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她的意思是,自己往后就管往这里送米粮,每个月月底定好下个月要多少货,她下个月给送来。其余的什么买卖经营的事儿,就都归了胡嫂子了。相当于叫她顶了这个铺子。
胡嫂子听了就吓得紧着摆手:“不成的,不成的,我哪里做得了买卖。东家要是忙,尽管忙您的去,到时候米粮不够卖了,我就找您。这不是同您说的法子一样?并不敢要东家多费心思的……”
灵素道:“我先把这买卖的进出同你大概说一回,好叫你心里有数。”说着就把这米铺的税费、铺面的租钱和米粮的进价等等都说给了胡嫂子,因她这进价算得便宜,如今商税又极低的,铺子她一早买下来了,租金也不会往贵了算,不过同周围持平。这里外里一算,怎么都挣钱。
可胡嫂子却还是不肯接这摊子事儿,来回来去一句话:“我不成的,不成的。哪里做得了买卖?!万一没人来买了可怎么办,这一个月都规矩得这么些钱给出去的。要是连着几个月没生意,那不是赔个底儿掉?唉,不成的,不成的,进来的米粮若卖不出去,还不得放坏了?这又得多少银钱……”
灵素又道:“那米粮我给你一个月赊期,这个月结上个月的账,不叫你填钱。”
也不晓得胡嫂子听没听进去这话,只在那里摇头。
灵素无奈道:“这样,你也回去同家里人商议商议。要付出去的钱我方才都说给你听了,你也管这铺子这么些时候了,买卖生意如何你该心里有数的。哪里会有什么卖不出的时候。再一个,这买卖顶给了你,这里就都你说了算了,什么时候开门,开到什么时候,卖什么价儿,都你自己说了算。反自在了,有什么不好?”
胡嫂子摆手道:“不用商议,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我们这样的哪里能做买卖,您能叫我做这个活儿就是看得起我们帮扶我们的了。我们又有什么本事、本钱去顶个买卖来做!神仙保佑,哪里能有这样的心思!”
灵素就使了杀手锏:“反正您要是觉着实在不成,那我就顶给旁人了。这买卖成了人家的,到时候人家怎么安排我可打不了保票。我只能同人家说实话,推荐推荐你,但到底请不请你,还得看人家的。”
胡嫂子这才回过神来,方才只顾着说自己不能接这个摊子,这会儿一咂摸滋味,自己不接,旁人接了去,人家也有用熟的人,未必要雇自己啊。再一个,新来的东家谁晓得什么脾性,还能像现在这东家一样待自己?相熟的大家说起来,自己这差事真是个顶个的好了。旁人要一天挣一百钱,得费多大力气!自己这里一个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还每个月都有米啊粮啊的给,年底更是一堆的年货。自己这多拿一分,都是东家多给的一分,什么人能这么大方啊!
灵素看她神色,又赶紧说了几句。无非是给她算账,叫她晓得这个买卖亏不了,再就是说万一不接这摊子,她这差事估计也没了。
过了两日,胡嫂子的相公同她一块儿来了米铺里,灵素晓得是要说接这个买卖的事情,赶紧叫他们两人坐下来。
等灵素把之前说过几回的事情再说了一遍,胡嫂子相公才信了道:“您这是白给我们一宗天大的好处啊。又给我们赊米粮,又不涨我们租钱,这事儿谁接了都能做去,您这是要帮挑我们呐!”
灵素笑笑道:“不瞒您说,我另外的买卖,也都是人家带着我做的,我跟着人沾光。世上事情不就是这样么,那头能赚得更多了,这头的我也让给人去。胡嫂子替我看了这些日子的铺子了,我常多少时候也不来一趟的,都是她在打理。说白累都是她在受,赚的银钱却是我拿大头。如今正好我要脱手,自然就先想到她了。
“这买卖能做,不过要说准定能赚多少银钱,也说不好。什么事儿都有风险不是?且到时候这米粮的价格怎么定合适,还有杂粮是掺着卖好还是单着卖好,进杂粮面好还是杂粮米好,这都得伤脑筋,更别说这一年到头守着个铺子,少开门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这都是受累的事儿,要不要接,您二位还得想好了才成。”
胡嫂子相公却连连点头:“您说得明白,这里头学问大了,且得琢磨。不过您这样帮我们,我们要还推拒就太不知道好歹了。只是我们也不晓得怎么谢您,却是有些受之有愧。”
灵素摆摆手:“这没什么,都是缘分。大家伙儿的日子都越过越好,才是真的舒心世道。这县里这两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不都是在给大家找辙么,咱们自己也跟着动起来才好。”
胡嫂子相公紧着应承:“哎,哎,是这个话儿。”
灵素又趁机劝了两句换差事的事情,其实按着她算的,这小铺子好好经营,所得也足够养活他们一家老小了。
胡嫂子相公也道:“我们家的也同我提了几回了,说是东家说的。这话我们自己也想过,只是难呐,这每日介一早忙到晚,也就刚够糊口的。真的手停口停,我们俩还罢了,老的老小的小的,怕他们受罪……不过您说的都在理,若是手里能宽裕点儿,我就另外寻个稳当点的差事做,哪怕少赚几个也行。”
如此都说得妥当,议定了下个月就把铺子交给他们,就等这个月月底盘完货去衙门登记一下就成了。
灵素又趁着这半个多月把铺子翻新了一回。这是开面一间,三间进深的一溜。刚好这会儿出了个青灰,灵素就索性把后头两间屋子都加了一层上去,成了个小楼。这门面那间是不能随便加层的,开面就是小楼的话,这税费不一样,最后就弄成了这前低后高的怪样子。
胡嫂子见灵素这般折腾了又不加一文租钱,心里感激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越发卖力把个店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卖米粮的地方连点蓬尘都没有,也真叫人瞧着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