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 送去府衙的辞呈也批下来了, 老司长正式告老。衙门里不分司行的老少爷们都跑来农务司给老司长送行,官中的私下的送别酒也不晓得吃了多少顿。闹得谷大夫直叹:“再这么喝下去,就不是住到山上去了, 恐怕得埋到山上去了!”可是男人就信这个,多少情谊嘴里说不出来, 都在酒里了,到底也难奈何他们。
这日灵素带着俩娃儿从山里回来, 苏梅儿告诉她:“今儿有个大娘子来找你, 坐着车来的,看你家没人就走了。”
灵素谢过了苏梅儿,又送她两把自家山上的菜, 苏梅儿笑着谢了, 俩人又闲聊几句世道买卖的话,才别过各自回家。
进了屋, 岭儿就道:“细姨姨来接我们了, 不几道又给我做什么好七的衣裳了。”
灵素心里想着这大概不是七娘就是沈娘子,恐怕正主儿没下车,苏梅儿才会这么说。嘴里应付岭儿两句,又问俩人晚上想吃什么,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第二天索性带着俩娃儿直接去了沈娘子那里, 结果却说不是沈娘子来找的她。只是她也正好想岭儿同湖儿呢,尤其新到了许多布样和绣样,她正想带着徒儿一块儿瞧瞧。湖儿是无所谓在哪里的, 反正在哪里他都能琢磨事儿。岭儿一听说舅舅做了烧羊肉,立马点头如捣蒜,就答应留在那里顺便帮姨姨“看布分颜色”。
灵素把俩娃儿一放,就先往山里去了。上回一家人商议出来的那些有粉没粉的稻子,她山里便当,照着做了一季,这是第二季,正是出数的时候 ,得日日盯着才好。虽则别的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给方伯丰弄些自己没花的稻种,还有肯定可以同它长出第二代没花稻种的有花稻种。大概能帮他省些功夫。
至于如何再利用这些特殊的没花稻种培育出高产耐寒的稻来,那就是他们农务司的事儿了。她自己在山里头配着玩儿可以,却不会再伸手帮了。免得往后徒有其“鱼”,自己走了之后的人又怎么办?
她如今越来越发现这神仙同人,就跟当娘的同孩子差不多。你得管,要不然跌狠了摔厉害了造成些补不回来的损伤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可你又不能多管,他们长大成/人是要自己能独立在这世上过日子的,不是一辈子吊在你身上过活的;就算你能管他们一辈子,也不能伸那手,人在这世上最可宝贵的就是自己对自己这一辈子的设想和作为,苦乐由心,你掺和多了等于害他没玩着,岂不罪过?!
如此忙了一天回来,去接娃儿时俩娃儿都已经在沈娘子那里吃过晚饭了,方伯丰被知县大人叫去了,晚饭也不回来吃。灵素带着俩娃儿回来,结果隔壁苏梅儿又说有人来寻她了。
到了家,灵素问俩娃儿:“今天在姨姨那里有没有看见你们七姨?”明明七娘姓韦,不晓得怎么给整出个七姨来。
湖儿同岭儿都摇头,湖儿道:“七姨姨遣了人来同沈姨姨说了生意上的几样事情,她自己没来。”
岭儿看她哥哥:“哥,我咋不几道呐?”
湖儿答她:“你那时候吃太饱,已经睡着了。”
岭儿:“哦。”
灵素看着两个人说话心里犯嘀咕,都一样大的,都是头一回做人来,怎么一个口齿这般清楚,另一个就总是“七啊细啊”的。大概是湖儿整天听人念叨祈福听得多,岭儿在山上也见不着什么人的缘故?
瞎琢磨着,给俩娃儿收拾妥当了,自己在后灶随便对付了几口。——那一大碗端出来,里头有三年前的鸭子四年前的蛋,一口下去就是祖孙三代,也叫人叹为观止。
这日方伯丰大半夜才回来,第二日又赶灵素同娃儿们醒来前赶去衙门,也着实辛苦。
灵素这日带着俩娃儿先去了饭庄子上,把两人留在了刘玉兰那里,自己一个人跑去米市街大连店看七娘。七娘果然就在那里,也说这两日并没有去寻过灵素。
灵素就狐疑起来,这是什么人找自己?
七娘笑道:“你赶紧家去等着,说不定人家又寻你去,不就晓得了?别又叫人错过一日,这紧着来,估摸着是真有要事急着寻你……”
一说起要事,灵素立马就想到绍娘子了,——对了!可不就是她么!准定是她!
跟着七娘在那连店里转了会儿,七娘告诉她这个月大概挣了多少了,又说年底分红大概分多少留多少等话。灵素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七年看她那走神的样儿,问道:“你是忘了你也是这店的东家了吧……”
看灵素一愣,就晓得自己猜对了,立起了眉毛道:“一场大雨下来,你倒记得去看你的小铺子小买卖,全不管这头,是看不上咱们这点买卖?”
灵素赶紧摇头:“不不不,是这买卖太大了,我……我给闹忘了……”
七娘看着她都不晓得说什么好,最后叹道:“神灵保佑,大概就是你这不把钱看在眼里的人才招钱财喜欢吧。金块子银锭子都更得寻你来了,想瞧瞧怎么这么些人都爱他们爱得不成不成的,就你这么看不上它们呢。”
灵素呵呵乐道:“我要银子也没什么用……”银子能修补法阵么?能增加神识么?能补充灵力么?……
七娘白她一眼,催她:“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你就坐着等银子送上门就成了!”
灵素从七娘这里出来,就奔了绍娘子那里,绍娘子一看到她就笑道:“正想找你呢!”
灵素笑道:“累你白跑了两趟,你下回寻我就叫谁给我捎个信就成,不消自己跑去。我又不定人在哪里呢,你又那么忙……”
绍娘子一愣:“什么白跑两趟。我说我正想找你你就来找我了,真是巧得很。走走走,出去说去。”
说着就同灵素去了陶丽芬的院子里,细说上回湖儿弄出来那个织机的进展。
灵素心里更疑惑了,索性往城外陶丽芬那里也去了一趟,照样无事。
倒是一旁的大娘告诉她,因前两日卖了些水酒,还真有两个多吃了两碗闹起来了。幸好姚瓦匠刚好过来,人面上都熟的,叫了那两个的要好兄弟来给劝走了。之后陶丽芬就把酒端里头折在了盆里,说什么也不卖了。
大娘对灵素道:“素姐儿你得空给她说说。这酒嘛,吃了难免有多的,可十个二十个也未必有一个吃多的,谁还怕蚊子咬不出门了呢!如今好世道,官家不管咱们这些小买卖了,从前若是想要自己卖酒还得去衙门领个酒牌子,那税可高得去了。若是没有那牌子也卖酒,被抓了是要发配的!
“为什么这样?因为这酒好赚钱嘛!你看看城里那些小酒馆,有什么?一斗米五斗水的,再煎两块豆干子、煮一把小枣儿、切两个腌蛋,一家子都养活了!逢年过节绸缎都能上身。咱们这里要是也做起来,可不少钱!再说姚瓦匠那里鱼干也多,这东西吃饭能卖出去几块,要是就酒,那就太得味了!……”
洋洋洒洒说了老半天,归了包堆一句话:“要卖酒,要赚钱!”
灵素只要答应着:“行,我问问她。”
她心里这买卖不是她的,就是人陶丽芬的,所以她只说我问问她,却不会说我同她说去。可不是嘛,人陶丽芬是天天在这里做事的,她一个东跑西颠的闲人,要拿主意自然轮不上她。
她这里一走,另一个大娘就对方才说话的那个道:“我说吧,你同素姐儿说了没用。素姐儿没脾气,性子软,拿不了主意的。要我说啊,还不如说动姚木匠来咱们这里帮手得了。反正这边人头他都熟,有他在就没那么些闹事的了,就算有咱们也不怕……”
那个大娘啐她一口:“老货!连人家行当都搞不灵清净想着支使人家了!”
俩人拌这嘴也不耽误做活儿,却是都想把这卖酒的行当做起来,东家赚钱多了她们也得好处不是。还一个,她两个自己也都挺爱这一口儿的。
知县后衙里,知县大人从前头下来,换了身衣裳就去寻夫人。
见夫人正同几个年长的随侍说话,见他进来,那几个给他行了礼就退下去了。
这里知县大人问道:“还在打听那个方二愣子的事儿?有什么稀奇的没?这番花的功夫也太久了些。是不是人手不够?是……”
知县夫人一摆手止住了他道:“难怪娘老要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投来的胎,怎么一起了话头就说个没住呢?你那舌头不值个花销,我耳朵还金贵呢!”
顺手端了盅汤放知县大人跟前了,才接着道:“这位官长的事情听来实在叫人稀奇,我怎么听都觉着不像是真的,特地又叫她们去他出身处打听了一回。结果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比在县里听着的还叫人难信了……”
说着就把方伯丰那奇葩的老爹同病弱早逝的娘等事都说了一遍,尤其说到他当日娶亲的“盛况”和分家时候得的“偌大产业”,简直都不忍心说下去。
最后道:“我想他娶的这房妻室想必是极好的人,在那地方同那样一家子人也住过一阵子的,如今相公有了官身,也没见一点要一报前仇的意思,连个衣锦还乡叫那些人吓一吓的事情都没有。寻常村中妇人,这般心胸的实在少见。
“且这位来了县里后,还拜了三凤楼的苗老先生为师,想必也是一身好厨艺。说起来从前也在百杂行做活儿的,做活儿的时候赶上给河工做饭,这位还真是一显身手了。怎么便宜实惠怎么来,如今说起来都叫人啧啧赞叹的黄家少奶奶人称七娘子的,就是那时候同她结下的交情。
“要是一般人物,也难得这么些人长久相待。我就有心结交她,却是没得那个缘分,连着去了三次,都没见着人。听说一胎得了两个娃儿,都是她一个人管着,还要管自家的山地水田,又跟人合伙做着小买卖,整日忙个不停。再想想你说的她相公在公务上的忙法,真叫我心里生敬。
“寻常人只看到官爷们如何清正为民,却不晓得这背后的女人几乎就凭一己之力扛起整个家了。不叫他为家里事情操心,不给他添乱添堵,还要照顾他劳乏的身子骨。她们又不是我们这样人家,一应事务都有专人管的,样样要靠自己。真是……”
知县大人乐了:“还说我呢,你这说起来不也没个停的?”
知县夫人白他一眼懒得搭理他,顾自道:“我还真是想见见这位方夫人。”
知县大人哼一声道:“哎,是我央你替我打听打听方伯丰的事情,你一个劲儿奔人家媳妇去了算怎么回事儿?!”
夫人一脸“果然无知”的表情道:“你当要当个好官就自己好就成了?要是那一家子没分家、那老头子又没死,你想要个左右手,恐怕痴人说梦呢!你忘了从前王尚书的事情了?他倒是清正得很,可惜老婆却是个钱串子,又养了两个肖舅的儿子,结果闹得老尚书晚节不保。这家里人,要紧着呢!”
知县大人点点头煞有介事道:“这话倒也是。毕竟我自己从未有过此等烦恼,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本是想夸夫人一句的意思,夫人却不吃他这话,又把这几日打听出来的各样细事一通儿都说给他了,最后道:“就这些了!不过我同你说,这方官爷真当不容易的。你可别想着什么叫人冲锋在前苦累都担了去,你翘着腿在后头坐收官声好处。我同你说,这样的人,神仙都护着呢。你要乱往人身上打主意,当心神明罚你!”
知县大人急眼了:“你这什么话!你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呢?!”
急赤白脸的,也只多换了一枚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