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进秋, 整个康宁府农务上事故频发。
首先是许多地眼看着今年没收成了, 花期的稻子追肥不足结不了穗,有的勉强结了穗但是灌浆不满,到时候就算收了也都是秕谷。再一个是好多人指着能大赚一笔的辣茄儿如今烂了大街了, 原以为这东西这么贵,准定极娇贵不好种的。没想到十分皮实, 气味奇怪所以也不招虫子,除了大片开高垄种的, 房前屋后菜地上种的都能收获不少。
而之前热热闹闹跑山上收刮各家辣茄儿做酱做油碾碎了磨粉的商贾们, 如今光自己地里种下的就足够用了。——这东西要那么多也没用啊,既然这么好种,今年卖完了明年再种呗。更别说这瞧着还是能夏秋两收的, 何必收那么些货来堆仓里, 一占地方,二来还容易坏!
这一下子是颗粒无收的也赔, 大获丰收的也赔。这世上的事儿怎么这么难呢!
有些种了散花稻的人家, 之前一看抢不上肥,那禾苗就长得比旁人家的差了一大截子,晓得农务司那些话都没有半点虚的。既如此,那就是说“花后田”地力难回的也是真的了?别到时候这散花稻没收着多少还赔进去两三年的收成,那可没地方哭去了。
当机立断, 赶在花期前把散花稻都拔了。又把那稻子整株铡碎散地里深翻了沤肥,——哪儿来的还都给我还哪儿去吧!之后就重新整地抢种些荞麦、高粱之类的,争取能抢收些粮食。
能这么做的到底是少数, 那些稻种都多少银钱买来的,细算一算,每一株稻子都恨不得要合上十几二十文,哪里能这么说拔就拔了!
所以绝大多数人是一边看着追不上肥料这稻子长势越来越不成,熬到开花了更觉没戏;可另一边又是已经投下去的真金白银,要自己亲手毁了去实在没那么大勇气。只好闭着眼睛求神拜佛,希望能天降神迹,叫这些半死的散花稻都能安然结穗灌浆,最好再来个大丰收。
农务司一刻不停地在收集德源县治下的田亩变动数据,几天一回地往府衙和主官那里报。申请扩充官仓存粮的文书老司长一早递上去了,也没见县令回复。这回新一期的数汇上来,形势更差,只怕真要有一半的有田绝收。剩下的那一半里头还有一多半是种的辣茄儿。老司长急了,直接带了文录数据和几个手下一起去找了知县老爷。
进去的时候知县正在静坐,一位心腹幕僚出来接待了他们,叫他们稍后片刻。一会儿知县出来了,这位主官生得身材颀长,白面长须,又常一脸淡然,确实挺有仙气。只是这会儿老司长恨不得换回从前那个一门心思钻营的知县大人来,起码人家一看要出事会影响自己前途就真上心啊,也真能有行之有效的法子,比这个泥胎似的神像可好多了。
听农务司的人细说如今的情形,幕僚也在边上不时补充几句。
知县老爷点点头,问道:“府衙里可有文书下来?”
幕僚回道:“还没有。”
知县老爷便道:“嗯,如此大事,还要等上头的说法才好啊。既然如今是全康宁府都受此灾害,想必府里必有主张,我看各位还是稍安勿躁,看看再说吧。”
农务司几位都目瞪口呆。要知道这一县里头最要紧就是税和农务两块,前者是上交的,后者关系着一地安宁,是百姓安生度日的根基。这位居然能面对这样事情还来个“稍安勿躁”,这养气功夫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老司长耐着性子对他道:“虽府衙或有政令,可下属各县毕竟情势有别。我们县里如今情形,今秋歉收基本已成定局。可这两年县里外来的人口反而多了,这每日的米粮消耗也大。若是一旦粮食歉收的消息四传起来,只怕会有民心不安之虞。大人看是不是先把官仓的存粮提到上限,这样到时候民众看到官仓有粮,心里也好有些底子。另外之后米粮的来处是不是也尽早打算的好?……”
知县老爷笑着摆手道:“老先生,你这就操之过急了。各县确实情势有别,可这同的多异的少。府衙的政令自然是从大面上来的,我们听从府衙的安排,之后再看我们这里还剩下些什么微末小事,再做处置不迟。如今府里还没个说法,我们倒先擅自动作起来,周边兄弟县看着我们,未免就有些抢功劳的嫌疑了。且到时候同府里下来的政令十有八/九有重的,不是多费手脚?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
老司长带着农务司的一群人出来,脸都铁青着。他也在衙门当差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官。要他何用?还不如从前没有!
可印在人家手里,人家就是只猪,这会儿也是猪县令。——没法子!
方伯丰倒是没怎么生气,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补救的事情。反正这位既然不管,索性农务司自己做起来,无非就缺个衙门发的布告,他们把各处的里长亭长都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地说过去,一样能把差事办成。
他这淡然冷静的样子倒成了这会儿众人的主心骨了。赶紧也不管那位怎么想的了,先说正事吧。
官仓的事儿没有县令批的官银不成,那就先跟一些声望好的商家商议商议。若是民间能多屯些粮食,到时候哪怕价钱稍稍让一让,至少这县城里有粮食不是?如今的事情比他们想的严重,没想到那几处被府衙彻查的县里最后种散花稻的居然比德源县的还多。这若是都绝收了,整个康宁府的粮食得缺多少?!
再一个就是之后替代的作物。一边去劝说一下那些还种着散花稻的人家,若是眼看着不成的,能不能赶紧拔了改种别的,多少还能落点东西。另一个就是之后抢种抢收要用的粮作种子了。荞麦、高粱、旱稻,还有方伯丰说的那个什么米袋子,农务司里得备足数量才成。这都得有来处,还得有详细的种法。太少见的东西,人家拿了种子都不晓得怎么种。
至于这些种子的来源。连障山那边的人家有些种过这米袋子和旱稻的,更多的都在山上。那米袋子、旱稻是人家山里贫瘠地上的粮食,他们那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你拿银钱买了人家的口粮,人家自己吃什么!再下来买米?!所以同人换粮种,还得拿粮食换。相当于拿口粮换种子。要是能种出来,还是合算的。
这时候灵素之前在山里种下的起初的批米袋子都能收了。她便把娃儿们带去上林埭,交给大娘大婶们看着,自己漫山遍野收起粮食来。
方伯丰他们是看的各处汇上来的数目,灵素可是披着斗篷在半空里各处瞧过的。那大片大片地上枯黄枯黄的样子,连带着底下的地都由黑褐转灰黄了,这得少收多少粮食?得饿着多少人?她不由得想起方伯丰给她念的县志里关于饥荒的那几篇记录来。
这神仙不太懂人的惧处,她见人头顶有个灵,还能从月亮上来,她就把生死看得没人那么重。她又不懂男女之情,夫妻之事在她看来就是为了生娃忙活的,对人没什么可羡可妒的也不晓得什么叫怨恨。她唯一能感同身受的就是饿,由之衍生出来的惧意也就是怕挨饿。
这会儿叫她眼看着这地方估计吃不饱了,你说她急不急?她都快急疯了!尤其她想着怎么人传说里的神仙什么都能凭空变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功法,怎么自己就不会呢?要不然她这会儿给变些好田地稻谷给他们也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可人不能光守着自己不会的唉声叹气啊,得紧着自己能做的赶紧做去!
她能做什么,搜刮呀!群仙岭里隔几天就去梳理一遍,凡能吃的,留下三四成,剩下的都收灵境里。——她也不能为了给人找吃的把里头的生灵给饿着。毕竟人这事儿还有许多自作自受的在里头,这些鸟儿啊兽的可没什么罪过。
这日从山里忙了回来,同上林埭的大娘们聊天,说起什么地方吃的东西最多。如今就这里是同从前差不多的,没什么人发慌。除了之前那个告过灵素的老金家的种了一大块辣茄儿之外,没人碰那些稀奇玩意儿。是以什么绝收了地死了的话同他们这里也没什么干系。小河滩离得挺近,那里就许多欲哭无泪的事儿,传到上林埭来也只当个新闻听听。人对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通常没那么在意,也不会去细想。毕竟,那都是旁人家的事儿嘛!
几个大娘说起来都是什么仙境什么神岛的。灵素听了倒也觉得有理,那两处地方凡人吃的东西要是长了那肯定少不了,没别人吃它啊。毕竟像她这么天赋异禀的神仙是极少的……
倒是有个大娘说道:“要这么论起来,地上的就不说了,反正就跟小河滩似的,肥田好地就长得多呗!不过那都有人管着,都是归到各人的。就算看着好,那也只能看看吧。有一处地方就不一样了。”
众人都追问,大娘道:“就是龙王的海里啊!那里头得多少鱼?多少虾蟹?还不是人能管的,都是神仙的地方。你想想那些都算吃食,可多不多!”
边上有个赶紧念咒道:“罪过罪过,那些都是龙王的虾兵蟹将,你居然把它们看成吃食!真是太也大胆了!当心晚上肚子疼!”
几人说笑,倒叫一旁的灵素打上主意了,忽然想起入凡令化出来的那个界影,里头确实有一大片地方都是水。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海了。只是不晓得自己若去一趟得花多少时候。若是那地方跟群仙湖似的里头长那么些鱼,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没饭吃就捉鱼吃嘛!
她这里还瞎打着主意,府衙的政令总算下来了。一要求各县从公账上拨银两充实官仓,二要积极寻找下茬作物的可用粮种并引导百姓抢种,三要稳定粮价,切忌造成恐慌……最后重申事态的严重,要各县主官寄予足够的重视,赶紧制定最有效的计划迅速行动起来。
知县老爷也不是故意敷衍下属,他是真的诚心在等上级的指令。这一接到政令,赶紧原文下发各司叫他们按着州府要求执行起来。他自己更以身作则,制定了最有效的计划且立马付诸行动,——他老人家决定在遇仙湖做一场盛大的法事祈求神明的保佑!
百姓们瞧着挺稀罕,还跑去看热闹了。说从前几年都没见什么官祭了,最近倒是祭得挺频繁,难道这位大人通灵?睡梦里能得着神仙的指示?所以有事没事就跑这里请教来了!
鲁夫子看着乐得不成,对燕先生道:“瞧,祈福求神了,这回可是为了护佑百姓,你不去帮一把?正该你显能耐的时候!”
燕先生没好气道:“这祈求风调雨顺倒听过,久旱求雨,多涝求晴。他这是干嘛?替散花稻的地求神?天会刮风下雨开太阳,难道天上还能落大粪?!”
鲁夫子听了直摇头:“啧啧啧,你得净水漱口七七四十九天,要不然往后念咒准定不灵了,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