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齐翠儿白日里同绍娘子她们一处做活儿, 闲了就找陶丽芬说话。有时候饭也在一处吃。
两人熟了, 齐翠儿又想起那日说的话来,跟陶丽芬道歉,陶丽芬笑道:“谁跟你计较这个了!你看绍妹妹整天说你说话叫人听着不舒心, 可做什么活儿也还都乐意带着你吧。谁还同你较这个真呢。”
齐翠儿叹道:“来县里也这么些时候了,好像也就这几个人处得来。后来我出去找的一处做绵兜子的那些, 没法子一处待,到最后没撕破脸就算不错。”
陶丽芬想了会儿道:“你同月娘她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在一处的, 各自的事情都知道。尤其是月娘, 她心里替你不值,怜惜你,觉着你说话那么冲很多时候也是自己的日子实在太不舒心了。人呐, 日子过得憋屈, 总会在言语里头带出来的。别说什么干没干系的话,分不了那么清。多少男人外头事务不顺畅了, 回家看老婆孩子都不顺眼, 都一样的。”
齐翠儿想想道:“有理,我也觉着最近好像没那么别扭了似的。”
陶丽芬笑:“是啊,月娘都说你如今说话没那么老盼着人不好了。”
齐翠儿听了直笑,连连道“月娘这妮子!”
陶丽芬又说起俩人如今的营生来,笑叹:“外头看起来咱们俩大概都是没运道的, 没轮上好姻缘,都和离了,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呢。要我自己说起来, 我们真算是极有运道的了。有这么帮子能干人愿意伸手拉咱们一把。靠自己本事过日子,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
“就算没和离,就你同我碰上的那人。要么就是一辈子没出息,骂骂咧咧嫌这嫌那地还能凑合过,但凡叫他们等着个往上爬的机会,都不会夫妻长久。若是有旁的姻缘可以攀附,必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是没有可攀附的,等他们真有些出息自觉见点世面了,也会嫌弃我们不够官太太范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
“把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还是这样人性的一个人,这跟过万丈悬崖走烂木头桥有什么区别?!如今回想起来都替当日的自己担心又不值。若是能回去同她说句话,我就跟她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别同这样的人沾上干系!”
这话简直说到齐翠儿心坎里了,一直跟着点头,听到最后又叹:“你也真是太心实了,竟连一点银钱都没替自己存下。”
陶丽芬苦笑:“我没你那能耐,一来我挣不着什么钱,挣一点儿恨不得都花娃儿身上了。再来我那时候哪里想过还能有这一日。凭是什么苦什么罪,只当这就是日子吧。”又道,“你还真厉害啊,能攒下那么些钱来!”
齐翠儿笑道:“那也攒了许久了。先是在行里做活儿,那时候一个月就四钱银子,一年都够不上五两。我看七娘她们都挺能挣钱,心里就着急,也想跟着赚。只是摸不到窍门。不过我听七娘说给灵素,说这没本事没能耐的时候,先得攒钱。你得手里能攒下一点钱来,往后有机会了才能出手。我就记住了。
“行里事情不多,我就又另外找些散活儿干。如今想来还是没人指点,其实若是一直在哪一个行当里多做做,多想想,或者就能寻着大门路。可惜啊,那时候哪里懂这些,只看着能到手的一钱两钱去了。还是后来七娘离了行里,我厚了脸皮登门请教的她。她虽平时嘴上厉害,其实是个心软的,便把她从前在县里赚钱的路子告诉我了。
“南北城几样东西的价差,还有大早上城门口没税的‘鬼市’,什么消息说给什么人能得好处,还有当日哪个行当看着能挣钱。我几乎都去试了。除了缫丝那个。虽是挣钱,可那王八羔子非说在家里煮茧的气味大,且在坊里做这个不体面,摔桌子踢凳地不叫我干。我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做这个去,只好罢了。
“再后来就是跟着绍娘子她们做这些,不过七娘告诉我的那些我也没落下。就是我这人脑子不成,没人家能举一反三的能耐,又不会什么别人不会的活计。这钱虽挣着,却也不老安稳的。这回能跟绍娘子她们一块儿入个股,也算那王八蛋助我的了。要不是他那死要钱的样儿,我还不敢把钱一下子都投进去。”
俩人细说赚钱的事儿,陶丽芬道:“要说起来,玉兰同绍妹妹都是能挣钱的,还有个我瞧着不比她们俩差,就是灵素了。她真是什么都会,哪怕不会的,叫她看两回立马就会了。绍妹妹那织机用的巧法子给遮掩了机关,上回有一个坏了,不晓得是哪里不对,人灵素一指就给指明白了。你说说!可她就是不在这上头花心思,整天跟玩儿似的。”
齐翠儿叹道:“人的命啊,有什么法子呢。她有三凤楼里的师父和师兄,又有这么一个相公。她相公那时候又要往府学里读书去,又要在县里做事,还要写学文。就这样,还抽空去她那小杂货铺帮手呢。看娃儿做家务打扫都愿意干,有两回我们找她去,她相公还在掘他们家前头那两块地!你说说,人家就这样,考典试还一考就是头名。上哪儿都有上官待见。
“我们这里呢,跟养大爷似的养着,恨不得饭菜都要喂他嘴里,只有他读书是正事;结果一考一个空屁,还想花银子读私府去,我呸!跟人玉兰的相公比,能比吗?!人家打小就拜在鲁夫子门下的,学这么多年了,在县里的成绩也向来比他高出一大截子去呢!灵素相公更是了,廪生的时候就一年要小半年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里,农事上的东西人家门儿清啊。要不然以为去私府里浸一回水涮一涮就能当副长当司长了?做梦!”
陶丽芬连忙拦着她:“好了,都过去了。分了就分了,还提他干吗,多想一想都是浪费精神。咱们就好好谋划咱们自己的日子。看人灵素相公就知道了,这人呐,时运或者有,最要紧还是自己的能耐。没点真本事,时运来了拱上哪个高位去,到底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
齐翠儿如今对如何把日子过好正满心的火热,俩人就赶紧商议起来。
陶丽芬决定要跟着灵素好好学各样点心吃食的做法,还要跟刘玉兰学怎么经营店铺。这样东西学在手里,跟人合伙也能一起多挣钱,人不想合伙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技不压身,就是说的这个了。
齐翠儿就有些挠头,她那些东西都是些小巧的玩意,跟着绍娘子倒是也能学到买卖上的事儿,可这手艺上的东西就没什么现成的了。
陶丽芬给她出主意:“也不是非得跟沈娘子似的能有神针绣技才叫能耐。咱们就跟自己比。一样是织绒布,今天能比昨天更快点儿,能怎么少出点错,怎么能更匀净。这就挺好。你一个时辰里能比旁人多织出三寸来,你就多挣了三寸的银子,也多涨了一分能耐。”
齐翠儿听了连连点头。俩人都觉着能有直接下手做的事情,还能有眼见着的好处,又能有益于长远的日子。真是再好没有了。
她们这里琢磨着要如何多学多做提升自己,那边自觉已经学到了一些窍门的人也得下场比试见真章了。
姜秋萍找了几家她知道绍娘子去定做过部件的木工行,可她一问起来,都没人愿意同她细说。后来辗转托了人寻着了其中一个木工行的工匠,同她相公一起登门拜访。想要私下问问这个事儿。
人家碍于中间人的情面也不好不见她,不过也直接说了,这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她的,那人道:“那位东家来做东西,都是直接同我们掌柜的说的。商议好了,我们一人做其中一块儿。比方说我就管按着图纸在上头打几个孔,张三就负责楔缝,李四管掏边弧……人人手里的图纸都只有自己要做的那一步,整个长什么样,这一块还跟哪一块要怎么接榫卯,咱们都不知道的。你要非想问,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一块长板上掏了哪些洞,问题你知道了这些也没什么用吧?”
姜秋萍彻底绝望了,她没想到绍娘子把前头的事儿做到这个程度。原本还想着自己能拼出个五六分来,加上又做了那么长时间了,不用织那么复杂的花样,只做卷草纹流水纹哪怕素的都成。如今看来却是别说什么五六分,连一两分都拼不出起来!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想想若是没拆伙,自己这钱一个月还能生出多少来,她心里就跟百爪挠着似的,哪里还能得半分安宁。
她相公劝她:“你当初不是只投了十几两进去么?这都回来快十倍了,还不知足?既是不成,就算了,看看做点旁的什么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挣过这样一个月十两八两的银子,你再叫她回去挣一个月一两二两的,她不甘心啊!
过了几日,跟她相公道:“我去一趟丽川吧。”
把她相公吓了一跳,劝了两天没劝回来,最后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姜秋萍的相公这回考试也没过,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考学了,想趁着如今势头好,找个商行当管事去。他们的娃儿都是姜秋萍婆婆在带,俩人出一趟远门倒也没什么不行的。
想着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姜秋萍恨不得立时就奔去丽川才好。匆匆出门到码头上寻着了去丽川的船,谈好了价钱,没过两天就夫妻双双乘船南下了。
只是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姜秋萍跟着绍娘子这么些日子,自觉听了许多同人打交道做买卖的事情,可她没有真的做过,也没有在这个行当里攒下来的人脉。到了丽川两眼一抹黑,倒是满大街都是新鲜料子,可怎么织出来的那布商绸缎庄的可不知道。
想要寻织坊挺容易,随便问一声,都有人给你指大织坊去,那也没有陌里陌生就让你进去瞧的。尤其远远看一眼,晓得绍娘子那织机上的木壳子都不是她新想出来的,人家这里就有这样的。倒是也有不遮挡的,——恨不得有二三层楼高的提花织机,你想琢磨?你琢磨去吧!不晓得得有几百上千个配件,你喜欢就慢慢看好了。
姜秋萍想着要不先去在招工的织坊里做一阵子活儿,得空跟人套套近乎,或者能问出点儿来。再不成就趁边上没人的时候,打开那壳子瞧瞧。
自然也没成功。活儿倒是干了,她一问那些话,就有好心的本地人告诉她打听这些东西犯忌讳,要是还想做这份工就趁早别提了。至于抽空亲自看看?嘿,那木壳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能下手打开的地方。且她这里还没怎么着呢,就被不晓得哪个眼尖的瞧见了,给告诉了工头。转天工头寻了个由子就把她打发走了,还少给了她一半的工钱。
姜秋萍现在算是知道绍娘子的厉害了。她单枪匹马跑这地方来,能带回去配件和图纸,还能同这里长久保持着联系,这里还有人愿意给她寄新的图纸去,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可是也不能白来这一趟,最后姜秋萍弄了一个最简单的单面割绒织机的图样,这机子织出来的绒都是短绒,也没什么复杂的花样。不过德源县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织机,总算有点收获,先回去试着织出来卖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