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处铺子要是在正经凡人手里, 哪里能闲这么些时候?水围库房这边就算起来得晚点儿, 租给人当个临时的堆放处,一个月也得落几个钱。只是这对夫妻各别。
灵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地找钱换大肉面的小糊涂仙了,人升级了, 会玩别的了,想像“正经”人那样凭本事吃饭。对于这些把自己有的东西往外一放, 什么也不干就来钱的事儿没兴趣,她就没觉出来这也算一宗“本事”。没办法, 桃花儿当年没给她讲过财务自由这东西。
方伯丰则是另一种土生土长的奇葩品种。毕竟从小到大在自家亲爹手里差点没活过来, 幸好有个厉害的娘,一力给他疏通心气,给他讲许多不是这世上常见的道理。为什么?不这么着活不下去啊!十四五岁的孩子天天脑子里都是“东西都是我的, 你们都是抢我东西!你们抢我东西还想害我!……”怎么憋得住不动手?动手又如何是人家对手?
时候长了, 他就把这个“我”放下了。心里对于这个世上的人事没那么些“应该”了。既然亲爹一心要抢儿子家产还对名正言顺拥有家产的儿子又惧又恨的事儿都能有,且周围这么些人也这么看了几十年, 那旁的看着不那么合理不那么良善的事儿怎么就不能有了呢?
所以他“看得开”, 抄文的也能考上功名,生员的履历也能叫人给改了,既能发生且发生后这么些人都知道了也没谁站出来说话,——同自己儿时的情形多么相像啊。保命长大的经历告诉他,不要和世人斗, 不要和势头斗。可以说他本来的出生就是为了继承方家大房的产业,连这样的“笃定”都行不通,这世上的规则道理本来就不是面上的样子。说不上话的时候, 别说,别动,别有没用的怨言,等着。
可他毕竟是人,他在这世上呆着,得有能着力的地方。尤其在娶了个莫名其妙的媳妇之后。从前只是读书就好,后来读书读成了,有个廪生身份了,自己能去做点事儿了,那做什么好呢?自己的得失常不能保,也不会太在意,同常人比这就缺了一个现成的发力处。那他的发力点又要放在哪儿呢?
因缘巧合,最后他跟着他媳妇,寻到了种地这个事情上。世上的事情好坏难分的太多了。若是亲爹抢亲儿子家产是不对的,那么些知情人不也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这事情既能做又有那么多人默许,又说什么对不对?就算最后的最后有人还是官还是神审判了,那他那苦捱的十几二十年又算个什么?他想找一个一定对的事情,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事情。
种地就挺好。试种出合适的稻种来,什么人种了都得好处。能有什么新的法子能让地增产一成两成的,那更好了。最好的一个是,这事儿成败都是实打实的,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用人来判断。不是人说确实增产了就是真的增产了,人说没有地里多长那么些谷米就不存在了。
他想做点于世有益的事儿,但是他其实不想同人打太多交道。这“世人”在一个整体上,他愿意相信并且为之做出点贡献;但是在对单个个体上,他一直抱着强烈的怀疑和不信任,也因此对他们任何不可思议的言行都能淡然处之,——因为他一直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的。
燕先生、鲁夫子和苗十八又聚一块儿说这阵子德源县的风波大事,说起方伯丰来,鲁夫子笑道:“到底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内里其实同我最像。”
燕先生却摇头:“你是看明白了撒手不管,这孩子可不是。你没看他一日不停地到处宣扬那散花稻的坏处?要是你,顶多叫底下人各处念念告示,哪里会这么下功夫。”
鲁夫子乐了:“那是他还小,叫世人多伤两回,就知道收手了。有的人救不得,白费功夫没意思。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干嘛要浪费在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上!”
苗十八也摇头道:“伯丰那孩子跟你不一样,他就算劝不住,也只会换法子再劝。而不会像你这样心灰意冷地撒手不管了。”
鲁夫子沉吟片刻,笑道:“若果然如此,只能说这孩子的心其实比你我都要冷。”
三个人思量片刻,都笑起来:“竟也说得通。”
若寄予了期望和感情,失望几回后难免伤心,伤心太多便没了动力。只有把人始终当“事”来看,才会有一而再再而三去尝试的可能,因这个过程里他在努力,却不至于伤心。那到底是有情好还是无情好呢?天知道了。
灵素这阵子挺高兴。刘玉兰开始牵线多半是为了陶丽芬。她算是看出来了,灵素同方伯丰都不是对钱财那么着紧的人,且饭庄子的收益她心里有数,晓得灵素也不缺银子。
可这会儿一瞧,陶丽芬倒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事儿会有什么波折,又怕买卖会不会好,又怕会不会有人来捣乱,又怕这装卸的人力九成九是爷们,她们两个妇人开个店铺会不会招人闲话……
那个却是一团高兴,连着她们家俩娃儿都跟着前后乐呵。加盖屋子刷墙开门搜寻桌椅板凳……饭庄子上的桌椅都是大师兄当日定了地方叫人出了图纸寻大木工行定做的。到码头小馆这里,灵素就出幺蛾子了。她想起自己之前在村前吃面的茶食摊来。那就是各处凑的桌椅,瞧着也挺好挺有意思。同陶丽芬一商量,陶丽芬正怕开头投太多银钱下去,不晓得多久能回本;这主意一看就省钱,立马就点头了。
灵素就有机会把自己灵境里为着练神识前后做的桌椅板凳拿出些来用了。都没上漆的,倒是挺光溜,用的木头都不一样,颜色自也不同。形制也各异。陶丽芬见瞧着都挺新,问灵素哪儿得来的、得多少银子。灵素便道都是乡下收来的,用的都是寻常做大件剩下的料子,便宜。陶丽芬一看那桌面同腿儿能分出四个颜色来,就信了这话,还叫灵素把账记上,两人分摊这个使费。
她不知道这神仙多抠门啊,整的大料她舍不得拿来用!她想想那些木头一根都长了几十上百年,虽如今枯了死了,可若是白白用了,下回再要一根这样的,就得再等几十年。自然能省着点儿就省着点儿,再说用散碎料子做东西更练神识不是?!
陶丽芬自认已经得了灵素太多好处了,实在怕再多赚她便宜。这回合伙,灵素出地方但是人不一定能长来,陶丽芬则天天得在这里守着。刘玉兰知道灵素的性子,说俩人到时候五五开,陶丽芬不肯,非要三七。说自己拿三都多了。毕竟要找做工的人哪里没有,但是这地儿却就一个。说白了灵素不找她,另外寻个人也能做,没有再平分的道理。
最后还是灵素说若要三七就不干了,才作罢,依了她的五五。这么着,陶丽芬更早起晚归地想多出点力,要不然心里实在不安。
收拾屋子的当儿,灵素还带着俩娃儿四下瞧瞧去。看城外河边多了许多土墙矮屋和草棚子,记得之前没有啊,便问起来。边上一大娘告诉她道:“都是这里扛活儿的人住的。跟船来了,下来歇歇,去城里不便,又贵。这里没主的荒地,开始有人盖的棚子,后来见也没人来过问,就胆子大了盖起屋子来了。县里来查过几回,说的都是小心火烛和拉撒的那些埋汰事儿,倒没轰他们。这下更放心了,就都住下了。”
灵素见那些屋子甚是简陋,大概就比当日她同方伯丰的“新房”略强上一些,——新盖的至少不漏水。
晚上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方伯丰就想到秋粮的事情上了。如今丁田是都按规矩种上寻常粮作了,可还有许多肥沃的有田都种的散花稻和辣茄儿。之前同老司长两人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了。如今听了灵素的话,惊觉司里少考虑了如今在德源县里谋生的外来人。这些人不在估算人口的数目里,背井离乡自然没有随身带田的,还不晓得这个缺口会有多大。
灵素见他皱眉,问起来,方伯丰便同她说了此事,又道:“最坏的打算是有田凡是种了散花稻的都没收成,辣茄儿算不得粮,两处又耽误下一季的粮作,种散花稻的田地一个不好得耽误两三年的。这还没算天时会不会有变……”
越说眉头越紧皱了,灵素便道:“你们先按最差的结果算出缺口来,再趁早打算吧。”又道,“或者种辣茄儿的那些见稻米不足了会改田种粮食。”
方伯丰摇摇头:“辣茄儿的价格若是不降下来,他们种辣茄儿得的钱用来买米面绰绰有余,对他们来说还是有赚头的。苦的是没有在这事儿上得着额外的好处,却不得不掏高价买米的那些人。”
灵素便问:“那若是辣茄儿价格暴跌呢?”
方伯丰看看她才道:“那得看种辣茄儿的地是怎么签的佃契。若是还折算的粮食,那只亏了地主;若是一早跟着折成了当年田产,那到时候佃户们忙活一年就只能分几麻袋辣茄儿了……”
官府看来,宁可亏地主别亏佃户。不是仇富,实在是富户损点钱粮不伤筋骨,那些本来就只靠给人帮工谋生的,做一天吃一天,若一年到头就得几个钱,就只能挨饿了。
第二天方伯丰赶着同老司长和同僚们商议这事情去了。凡人有凡人的法子,神仙也不能干看着。
虽则新开的小馆看着挺好玩,灵素这阵子也顾不上了。成天得空就往山上去,自家山上能种的地都种上不说,还将神识拔到极限,满群仙岭里搜寻能种谷物的地方,将她广种薄收的那套法子用起来。
凡能用的淤泥浅塘,也都种上芋魁。土瘦又难存水的,点种米袋子或者旱稻,米袋子不仅不挑地方还能养土,就是收成差了点儿,正经地不值当种它的。再高寒的地方就种五色麦,这东西暖和的地方反而不好长。
至于娃儿们,就同上林埭的小小子们一起,在几个大婶大娘家里轮着待。
灵素忙过一阵子,就抽一天在山上呆着,提前一天同村里的人说了,叫她们有事就把自家的娃儿送她那里去,她能帮着看一天。
多半会有哪个大娘跟着过来给她帮手。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儿,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