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伯丰到了山上看到堆了半坪地基的石料, 想起自家媳妇嘴里说的“小房子”, 只好叹气。如今他自己都被带得迷糊起来了,到底什么算大事什么算小事,有时候抬头四周围看看, 才发觉自己大概也要被归为“怪异”一类了。比方说买铺子盖房子这样的“大事”,怎么好像都没有“明年种哪种粳米”来得费心费思量?一张床上不出两样人, 到底是本来就是相似的根性,还是天长日久处着渐渐同化了?说不明白。
两位把头带着几位老师傅上来看料子, 一看都是大溪石, 挺高兴。又问起灵素哪儿寻来这许多方正合用的石料的,灵素便说从前在草荡浦开荒的时候发觉往下挖一层就有这样的大石头,想着往后或者有用, 就都给弄一边堆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那几位听了都直道要去草荡浦看看, 若真有这样的石料,他们也挖些备着。“石头的房子对形下卡垒实了, 就是地龙翻身, 都不带塌的。相互抱团聚力,往左一动,这力又打右边回来,上下左右都这样,稳当!就是采石料不容易, 草荡浦要真有,那可不能错过了。”
看着聊着,都说盖那几间房绰绰有余。灵素本来想盖五间正房加一间单盖的圆顶仓房。可一说工期, 这石头房五间起码得三个月才成,圆顶的更难,得算许多东西,一年半载也有可能。灵素一算这不赶趟了,最后说成就盖三间正房了,别的往后再说。干一行夸一行,这几位老师傅直说石头房的好处,如何结实,夏天如何凉快等话。
“尤其你们这山上,前头又没个遮挡,土坯房子能捱多久?更别说风大的时候了。还是得石头的好,踏实。”
又道,“从前盖石头房,都是用石头大块小块堆叠上去的,石头间有缝,冬天四处漏风,冷得慌。后来有人得了神仙指点,找着了一种青灰,这石头一层一层中间都拿这东西糊上了,丁点风不漏,且也不怕什么风吹雨淋的。只是那东西弄起来费劲,用这个的价钱就比单石头垒的贵了……”
灵素还在那儿琢磨这又是哪位前辈的事迹呢,方伯丰已经听出来,人家这是说价儿来了,便道:“既要盖了,总想住上几十年的,自然越结实越好。这东西咱们不太懂,您几位是内行,这青灰咱们是打算用的,只是不知道这么一来价钱同工期上影响大不大。”
那二把头笑道:“要是用上这个,比单用石头垒还快。单用石头垒,许多时候都得用锤子和铁砧把小块的敲进去镇实。有这个可就便当多了,这工期还能往前赶赶。钱多花点,可是省了事儿了。大概也就多个三四成吧,也不会多太多。”
灵素这回听明白了,这几间房她本来也不是当正事儿来的,石料自己备了,就一点工钱。这会儿他们说的什么青灰,正好瞧瞧是什么东西,下回自己盖的时候没准也用得着。还有这石头房子,梁柱椽檩还得用,是以木料也不能少,灵素也都备好了。
几个人看了都夸好料,又细说了一回,定了最后的工钱。先付一半,另一半完工后上完梁再说。灵素又另外给了五百钱的安地使费,这是开工那日要请土地神用的。寻常一般都给二三百,两位把头见灵素这般大方,都十分高兴,拍着胸脯保证定会把这屋子给她盖得结实又得用。
一行人下了山,又去村子里寻一个老爷子挑了破土动工的日子,就在三天后。灵素又把给练婶子带的两台新的缫车给捎上了。练婶子留他们吃饭,俩人推辞了,还回山上自己家里随便对付了一顿。
方伯丰担心家里银钱够不够使,毕竟他如今说起来学银比从前的廪给多了一倍,实则少了米粮等物不说,府城里东西又贵,能剩下的反倒少了。且这阵子连买了两处铺子一处宅子,加上宅子里置办的东西加盖的房子,归了包堆得花出去了一百三十多两。这可不是个小数,够寻常人家六七年的用度了。
灵素掰着手指给他算了一回账,反正就是不差钱的意思。方伯丰便没有再提神银的事情。
灵素倒不是同方伯丰那样,觉着那钱好像是捡了旁人的似的,心里欠着,没法当成自己的东西那么轻松花销。这银钱的来路她如今都知道了,自己捡了那叫后辈继承前辈,坦荡得很。她没把那些算在账上,是因为那东西花起来太麻烦。就这么白亮亮的肯定不成,花哪儿都招人注目。是以若真的要花用出去,还得重新炼一遍才好。这会儿叫她哪里炼去?何况身边还跟着个凡人相公,一点手脚不能动,想想还是算了吧。
她还是乐意花自己挣来的钱。
可这神银不能花用,却有别的用处。
那日听自己师父说起沁州仙人娘娘的传说,又说有族人族谱可查,还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她就想到了岩煜前辈所娶的乔氏。可惜方伯丰忽然回来了,要不然她还能晚上跑去沁州打听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传说故事个人际遇这些她管不着,她怕的是当地万一也有遇仙湖里这样的护阵,若叫他们给破坏了,还真就容易“遭天谴”了。
那日她在洞府拿到两块玉简,一块记了岩煜前辈的下凡经历,另一块则是大前辈所留,里面记载了在此界中的一些护阵。护阵多半有调节天象地气的用处,守一方平安。这些护阵也不是同时有的,都是历代下凡来的前辈们陆陆续续所建。这也是神州能得千年安宁的一大因由。
只是这护阵既建在了此地,便入了此地的因缘,也有生灭灾劫。有些护阵历百十年后便渐渐弱了,甚或有干脆散灭的。那玉简在一代代下凡历练的修者手里流转,各续自守之时的所见所为。便是那些下来就入了长定的,临走时候也得各处走一走,将信息补上,传于后人。
至于如何传递倒不消多心,只到时候跟下凡令印一下,随意放置在何处,下一任来了自然会牵缘相见。
不过这回方伯丰从府城回来,也没有在家白呆着的道理。没两天,就有人邀约喝茶饮酒去了。他素来同人少有这样来往的,只上回黄源朗出于私心帮了灵素一把,方伯丰请他吃了一回二荤铺,后来俩人就常不时聚头喝上两杯。这七娘同灵素嘴上都不说热话,实在也算情同姐妹了,这么一论,他俩就算连襟,沾亲带故,同旁人又不同。
头一拨来寻他的是迟遇安、闵子清几个日常相熟的。这回他们都没有下场,成绩一出来,都忙着艳羡季明言去了。后来听说了季明言同方伯丰的事情,心里对季明言就有几分不齿。可转眼季明言同知县大人走通了,照样是贡生照样赴京考试去,他们又疑惑起来,或者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许可的?等听说方伯丰进了府学了,又是一惊,要再寻这位同窗,却找不着人了。这回听说从府城回来了,赶紧过来联络联络。
迟遇安如今是没有什么疑虑了,一心要考科考的,尤其见了季明言的风光之后,更坚定了此心。他家里已经分了家,兄弟三个一人一份家资,两位老人留取一份养老。都分清了反比从前和睦了,加上儿子也抱上了,心里就剩下求取功名这一路心事,也越发容易下力气。
问起方伯丰来,听他说还是想要过两年考典考还到县衙农务司里做活,直是摇头不敢相信:“那府学,京考下来的都不是人人能进的,你这就去了,竟然还要走典考的路子?你可真是……”
闵子清却道:“真是你自己的主意?男人可不能叫婆娘给带歪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看着鼻子尖一点事情,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不爱离开,男人可不能跟着这么走。”
方伯丰道:“我本就是考典试的,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从来没变过。”
迟遇安笑叹:“还真是,从咱们刚来头一回碰上,我正烦心这个事儿呢,问你,你就这口气。如今经见了这许多事情,你还这样,看来你是真喜欢农务这些事儿。”
闵子清道:“府学里不是有直入六部当京官的一路?真要喜欢农事,怎么不往这一路走走?大男人,胆量大些,拿出些气魄来!这样的机会,旁人砸银两也未必能砸得中呢,你这命好的,倒不顺着往上走,不是可惜了么!”
方伯丰笑道:“那大官帽,只怕无福消受啊。我就在山上地里做点事情的能耐,旁的不够秤,路虽好,却不是我能走的,叫那些能走的走去吧。”
闵子清听了连连摇头,又说起这一阵子另外几个县里考上贡生的人来,又是有什么亲戚后台又是结交了什么人物,样样门儿清,都不晓得他哪里打听来的。
等这几个走了,方伯丰又拎了点茶叶去看了一回老司长。老司长听说他还打算过两年过了典考还回德源县来,高兴得不成:“不上京?还来这芝麻绿豆的地方儿?”
方伯丰笑道:“晚辈原本就志在此地的,这不是中间生了些波折么,要不然我这会儿就该跟着您忙前跑后了。”
老司长挺高兴:“你自己想明白就好。我是不敢开口劝你。这把人生往低处劝,没这个道理!”
等方伯丰一走,老司长回到里院对自家老伴说了一通,最后笑道:“得了!再两年,顶多三年,只要这后生一来咱们司,我带一阵子就算出山了!到时候你爱上哪儿我陪你去!你不是顶喜欢平湖崖了么,到时候咱们在那里定居养老都成。”
老伴听了也挺高兴:“可算叫你盼着了!”
第二天趁这天早凉快,方伯丰又去遇仙湖看往鲁夫子去了。
他这里忙活,灵素可算瞅着空儿了,坐上囫囵舟顺着小清河出了城,到人烟稀少处,换上衣裳把船往灵境里一收,一点脚就往沁州去了。
这神隐庙的事情还真闹得挺厉害,官府如今认定了是那几家受了罚的人家煽动民众,妖言惑众加上这一条,加重治罪。里头为首的一家就姓乔。
灵素一听说姓乔,好似霎时穿越了百年光阴一般。那洞府里乔氏的衣裳首饰都原样放着,宛如昨日,在这里已经是神庙里供奉的说不清来历的仙人娘娘了。
乔家要证明自家没有撒谎,那写着乔氏的族谱却没什么用,一个名字而已,难道有神仙背书?还得能拿出点什么东西来。传说当年乔家人发现乔氏同其子的新墓时,同时还有一封书信,那纸都入水不湿沾火不着的,只说送母子二人回归故里。另有一匣子银两,那样子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出来的。只是如今都只剩下传说了,书信不晓得什么时候遗失了,银两也不知所踪。更有传说乔氏同她儿子得了仙缘,都是尸身不腐的,难道要开坟掘墓?!
如今眼看倾族之祸就在眼前,却徒有些没根没据的神异传说,不为助,反成罪过,可如何是好?!又不是一两代间的事情,还能埋怨哪个族长祖宗两句,这都不晓得多少世代传下来的话,怎么偏要这一辈的来背这个罪愧?!两人都难得同心,何况合族?自然难免有想要赶紧脱罪的,这罪只一个,自己想要脱了,少不得叫别人多背些。这么一来,无中生有,亲族相诬的事情也出来了。
灵素看了两日,原本想要相助的心思也淡了,往乔氏同乔圣儿的墓层里放了些神银锭子并那洞府里乔氏从前用修界符纸写的一两页文书,就撒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