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凛从前线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才得知了叶缺进了实验室的消息。
大概是消息来的太突然,他当时完全没带脑子一般,直接怒气冲冲地冲到了叶家,一路打侍卫直到打到了书房的叶南风面前,那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元帅府的警备不可能那么差,只是迫切地问他:“薇薇安呢,她在哪里,是不是真的被你送进了研究院!你不是他的父亲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已经被时间掩埋了伤口的叶南风已经能够掩饰心中的痛,他扬起唇角毫不示弱地回讽道,“我是她的父亲,我有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可你是站在什么角度来质问我的?一个正在忏悔的凶手么”
卓凛愣住了。
他无法反驳。
他确认自己是喜欢这个女孩的,尤其是在知道了她的经历以后,心中更是心疼,他甚至有暗搓搓的雀跃,同一阵营的话,他在战场得到功绩以后就可以回来求娶她――当然她肯定是不会愿意的,那也没关系,他可以一直守着他,当做是自己歉意的表达。
但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卓凛现在的表情像极了当初的他,心中莫名一软,叶南风叹了口气,“卓凛,我问你,假如现在有两样东西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是成为第三元帅的机会,一个是小缺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你选哪一样?”
“我选薇薇安。”
毫不犹豫。
“如果……”当初你也是这样的选择,会不会他的女儿就不用遭遇这些了?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魔障了。
只要宁元帅宁无玉在位一天,这种事就依然有可能发生,有宁无玉的放纵,研究院根本不可能放过对虫族的研究,而她的异能的治愈性对异能者来说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所以,就算当时卓凛真的心软放走了薇薇安,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掐断了自己的话,有些放弃地扔了个录音笔过去:“自己找个地方去听吧。里面大概是她想对你说的话。”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我没有听过。”
卓凛的表情挣扎了一下,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妥协着离开了。
遥望着卓凛的背影的时候,叶南风突然想起最终的那个夜晚,他们谈起卓凛的时候,薇薇安的评价:卓凛是一个太过固执太过自我的人,因为宁无玉通过军部对他的洗脑式教育,他的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联邦,说句时候,父亲,这样的人,倒是很适合做个第三元帅。权利不够大,但却足够耿直,只会和对民众有利的一方合作,而且他又是战场异能者出身,声望应该是够的,对虫族也足够了解,所以,好好磨砺的话,把他当做针对研究院的一把刀,不是很不错么?
说的说的那么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这个人在谋划……
叶南风轻笑了一声,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被熏没,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才合上了手中的卷宗。那上面是清清楚楚的一行大字:人类融合虫族力量的可行性。
在某个安静的夜晚里,卓凛终于鼓起勇气,听了薇薇安的录音。
她的嗓音依旧温和,是他最着迷的语调。
【还记得我么,我是薇薇安?奈法利安。
当然,叫我叶缺也没有关系。
抱歉卓凛,我在乔格纳星球的时候欺骗了你。不过你也骗了我的,还害我被研究院那样对待,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父亲找你讲了我的故事吧?别生气,他就是那样不肯吃亏的人,不许只有他一个人难受。当然也不要太感动,人总是会美化回忆的,我可不是一个好回忆,所以早点忘了我吧――不过我想,也许再过一些年,你肯定能忘记我,毕竟战场是最多生离死别的地方,而且你有那么多好兄弟,以后说不定会出现比我重要的存在?
好吧,我猜你现在脸色一定不好而且听懂了我在说什么,我就不拿这个开玩笑了。
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不是个伟大的人,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假如可以的话,我要当一个花农,养很多很多的花,包下一座城市那么大的花场,然后在最中央养大片大片的星流花。
我喜欢花,最喜欢星流花。它很好看对吧?当然啦,星流花是种适合两个人看的花,一个人总觉得莫名被虐了。
我一直想要活得像我想要的模样。
毕竟我固执地以为,像想要的那样活着,才是真正的活着,就算那是可笑的固执己见也好,就算那是无聊的固步自封也好,我都心甘情愿。
但人生在世最不缺少的就是身不由己。
我并不怨恨任何人,卓凛。
假如牺牲我一个人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话,我想,无论这个人是阶下囚还是高高在上的官员,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的。
这世上疯狂到为了一个人牺牲全世界的疯子总是太少。
虽然我有点希望你是――好吧我开玩笑的。
但是,我确信,我不是为了成为人类的英雄,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牺牲,我这么做,就只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
所以不要为我难过,卓凛。
活下去吧。
最后,如果可能的话,听我一句忠告吧。
别那么固执。
就算别人的话会让你痛苦,也要学会倾听和理解,然后改变自己的意见。
大多数的事情,并不是你固执己见,就不会改变。
如我之死。
我的话说完了。
恩,其实并没有。
卓凛,我是个特别特别自私的人,所以现在,让我说完那个时候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吧:卓凛,我有没有告诉我,我很喜欢……你
录音笔啪嗒一声摔落在地,失魂落魄的男人惊慌失措地趴到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它,确认没有损坏以后,他珍重地把它塞进了怀里。
他的脑海中那个女孩那双带着哀伤直到寂灭的眸子突然在脑海里无限放大,卓凛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泄出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个字在他环绕唇齿之间,他的唇开开合合却依然吐不出一个字。
说不清楚他错在哪里,无非是因为他太固执,亦或是太懦弱没有勇气。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说的是:你明知我天性薄凉,却非逼我温暖向阳。
而薇薇安用自己的死亡镌刻成他心上的阳光。
他自虐一般地再次打开了录音笔的开关,少女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从夜色漆漆到晨光将至。
而这时候,录音笔已经放完了所有的电,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他沙哑的嗓音,像点燃了寂灭的光。
【我也……我也……】
喜欢你。
卓凛再度上了战场。
那只录音笔陪着他。
他清楚地知道,从薇薇安选择进入研究院的那一刻起,那些研究人员就不可能会放开她。就算他们的手段再柔和,再人性,依然无法掩饰她已经失去了自由的事实。
救她?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懂得薇薇安此时此刻对虫族战争的存在意义,更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用自己,换全人类的和平。
在战场的时候,他时常会对着录音笔发呆。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他是怎么喜欢上这个女孩的,明明这家伙又暴力又毒舌,最多就是又温柔又会做饭又漂亮……
真奇怪啊,到后面能想起来的,全是赞美的话。
或许真的就像那句古话说的那样,【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你看,两情相悦又怎么样呢?
他注定错过他喜欢的女孩。
十年之后,虫族的战役结束。
那时候的卓凛已经学会了政治,学会了适应这联邦上层之下的阴暗面,学会用最合理的方式为民众谋求利益,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学会了圆滑和变通。
他的桌子上永远摆着一盆星流花,少女灿烂的笑容被装在相框里,陪伴着他,他想起那时候人类的形式一片大好,结果叶南风通知他,叶缺决定死去的时候,他连夜开着星舰回了主城,结果却在研究院外,被他的爷爷卓清拦住了。
他直直地盯着他,老迈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可惜。
叶南风就站在身边,他表情沉默,但位置却也刚好拦住了卓凛前进的步伐。
卓凛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凌乱着的大脑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的,就算回来了又怎么样?
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就对了卓凛,”叶南风轻声说道,“你是卓家人,卓家是联邦的卓家,是人民的卓家,你无法摆脱这些东西。或许当有一天你失去了这些身份的时候,你才真真切切有资格站在她面前,无所牵挂地,无所畏惧地,无所责任地告诉她:你喜欢她。
而现在,就请你按照她的遗愿,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去死。”
他沉默着,默认了这个请求。
到后来他在乔格纳买下了一片大庄园,雇佣专人种了漫山遍野的星流花,他工作的空闲时常会去看看,在寂静而空洞的夜晚里,星流花簇拥着从身边划过,他突然就理解了叶缺所说的:“星流花是两个人看的东西。”
一个人看,总是寂寞。
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结婚。
老了以后他尤其喜欢看着叶缺的照片发呆,有时候太阳底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大抵是老了,修养也好了,他比年轻的时候心平气和了许多,也能听进别人的意见了。
他做到过联邦的第三元帅,手握重权,万人敬仰,他实施过许多对民众有利的政策,声望几乎要高过另两位。
他这一生,算的上是了无遗憾了。
不,大概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了。
“这世上疯狂到为了一个人牺牲全世界的疯子总是太少。
虽然我有点希望你是……“”
【若有来生,我愿为你疯魔,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