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国国君在开口前, 就已经猜到楚妙璃未必会答应他的请求, 但是当她真的这样做时,他的心里依然不可自控地生出了几分绝望的心情。
他满脸苦涩地看看楚妙璃,又看看她身后的近万童鬼,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陛下,感情是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东西, 这些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它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解脱,而不是成为某些人寻求宽恕和自我安慰的道具。”楚妙璃见不得黍国国君这份颓靡样, 尽管她知道他也是因为过于自责才会深陷在道义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楚妙璃堪称一针见血的话,让黍国国君越发的无言以对。
他耷拉着脑袋,动作很有几分迟缓和煎熬地缓缓面向那些满怀殷切的大南边百姓们。
那些百姓们虽然没有听到他们国君和那位……长得很漂亮, 就是年纪有点小的女菩萨的对话, 但是,从他们国君那充满寥落的表情中,他们已经猜到结果很可能不会如他们所愿。
事实上, 也确实如此。
在他们的心乱如麻中, 他们听到他们的国君用一种很是无奈的语气对他们说道:“这次的事情, 是本王这个做国君的食言了……孩子们不愿意再与你们相见……你们还是……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吗?”那中年妇人满心绝望地膝行而出, 仰面注视着他们的国君诘问道。
黍国国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无地自容地耷拉着头, 如同一个被千夫所指的囚徒。
“陛下,这是我们自己造的孽,我们怪谁也不能怪到您头上!孩子们不愿意见我们也没关系, 毕竟当初做错事情的人,确实是我们自己!”
又有一个男子在这个时候,膝行而出。
“如今,小人只盼望着您能够帮我们在女菩萨面前说几句好话,让……让我们能够亲眼看着它们走……我们只求这个,行不行?!”
男子一边说,一边对着黍国国君和站在他不远处的楚妙璃一行重重磕头。
其他人也仿佛被提醒了般,纷纷扯着嗓子恳求黍国国君能够发发慈悲,能够帮他们一帮,至少也让他们见一见他们的孩子。
黍国国君没脸再拒绝他们这个要求,他表情很有几分忐忑和不确定的朝着楚妙璃望了过去。
楚妙璃从没有见过哪个一国之君像黍国国君一样,被自己的百姓们为难成这副样子。
她叹了口气,扭头望向后面那一众童鬼,“你们怎么说?”
“……只要他们别叫住我们,别说什么对不起,舍不得我们的话,我们就可以让他们看。”梳着丫髻的小女娃抿着苍白的小菱唇说:“反正我们是他们生的,他们想要看我们走,也没什么不对的。”
“是啊,我听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上最痛苦最煎熬也最绝望的事情,既然这样,就允许他们送我们最后一程吧!”梳着小鬏鬏的小男娃在黍国国君如同见了什么怪物一样的眼神中,笑得异常狠戾地对着身后其他的童鬼们大声说道。
“好啊,好啊,就这样决定了吧!”所有童鬼一致同意了这个提议。
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的楚妙璃在听了它们的话以后,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丈夫,才从香炉小空间里拿出近万张显形露影符稳而又准地相继贴在了孩子们的身上。
知道她心里此刻必然极不好受的轩辕长毅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那微微有些痉挛的手,无声的给予她安慰。
早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孩子们在见了她的动作后,几乎是有志一同的变出一副惨不忍睹的死相来。
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能够再见自家孩子一面的童鬼父母长辈们在看到童鬼们那狰狞恐怖无比的长相后,就如同万箭攒心般的晕厥在地。
一些情绪激动地更是伸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对着自己的孩子“啊啊啊啊”的痛叫出声。
“大人,请送我们走吧。”心硬如铁的孩子们无视了身后那凄厉无比的哭嚎声,齐齐对着楚妙璃行礼。
楚妙璃闭了闭眼睛,徒手拉拽出一道异常巨大也异常巍峨的拱门出来。
“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今天!”梳着小鬏的小男娃在看到拱门后,大声干嚎出声。
楚妙璃知道,如果它们能够流出眼泪的话,这里恐怕已经变成了一片泪的海洋。
“……大人,您还记得您曾经承诺过我们的事情吗?”心思更为细腻的小女娃却将患得患失的目光转向了楚妙璃,眼睛里无声的惧怕和乞求看得楚妙璃险些没当场落下泪来。
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地用力点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们放心,下辈子的你们一定会遇到一对好父母,拥有一个好家庭,他们会保护你们,会让你们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茁壮的成长!”
“嗯,我信您,大人!”梳着丫髻的小女娃甜甜的笑了,“难怪陛下要叫您女菩萨,您真的是这世上最漂亮、最仁慈的女菩萨呢!”
楚妙璃强忍住满心的酸楚,将小女娃揽入怀中,在它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轻轻吻了吻它的额头,“孩子,带着这个印记去投胎吧,你的女菩萨在这里祝你一路顺风。”
其他童鬼见状也连忙凑将了过来。
不可能每个都亲过去的楚妙璃哑然失笑。
她微微晃动手指,手指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在每一个孩子的眉心处都留下了一抹浅金色的印痕。
童鬼们好奇的互望着彼此眉间的灿金印痕,纷纷咧嘴开心地笑出了声。
在这样沸反盈天的热闹氛围中,童鬼们又郑重其事的向黍国国君和轩辕长毅道了谢。
谢黍国国君把楚妙璃夫妇带到了它们面前,谢轩辕长毅救它们脱离了苦海。
等到这一切都尽皆处理完毕后,童鬼们头也不回地带着楚妙璃留给它们的祝福之印飞向它们曾经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巨大拱门。
“爹的小乖儿!”
“娘的小娇女!”
眼见着孩子们就要飞入拱门的大南边百姓们彻底失控了!
他们痛哭流涕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疯了似的朝着孩子们所在的方向猛扑过去!
可是他们怎么扑得到它们?!
它们会飞啊!
那拱门也不在地下,在半空中啊!
他们绝望万分的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毫不留恋的飞入拱门!
一个又一个,没人回头!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南边的郡守府门口到处都是童鬼家人们绝望而凄厉的哭嚎声。
知道楚妙璃向来听不得这个的轩辕长毅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至于把自己当作罪魁祸首的黍国国君更是没当场就这么哭昏过去!
在这样压抑又让人窒息的氛围中,终于有一个童鬼在靠近拱门的时候,犹犹豫豫地停下了往前飞入的动作——只见它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后,居然毫无预兆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飞回来,朝着人群中某个因为儿子被公婆带走,而一夜白头的中年女人猛扑了过去!
那中年女人双目红肿的看着它,嘴唇哆嗦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也是一副激动万分的样子。
“……娘啊,下辈子我还要你,还要投到你肚子里来,不过等到那个时候,你别再把我交给我阿奶了好不好?别再把我交给她了好不好?”
“好好好,阿娘死都不把你交给她!死都不把你交给她!”中年女人在听了童鬼的话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它抱入怀中,结果自然扑了个空!
没有一刻,中年女人比现在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当年的软弱到底对自己的儿子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刚刚还因为儿子的话而拼命点头的她,突然像个疯婆子一样的拼命摇起头来,“孩子!你下辈子别再投到阿娘的肚子里来,阿娘不配!阿娘不配啊!”
“阿娘,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我的阿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娘,她就是性格有点懦弱,还对自己的公婆有点愚孝,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下辈子的阿娘一定会吸取这个教训的!”
虽然心中对自己的阿娘有怨,但更多的是眷慕和依赖的童鬼在和自己母亲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以后,才头也不回地朝着拱门所在的方向飞扑而去。
从始至终,它都没有看中年女人身边的男人一眼。
有一就有二。
这只童鬼做出表率后,其他惦记着家人的童鬼们也纷纷掉头扑向自己家人。
当然,更多的童鬼们还是头也不回的飞入那巨大的拱门之中——无视家人们在背后的苦苦哀求。
如此,在大家面前,就出现了两条截然相反的洪流。
一条毫不犹豫地扑向拱门。
一条却在扑向拱门前先扑向了自己的家人。
黍国国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画面。
楚妙璃脸上表情很有几分感触的看着那两条截然相反地洪流道:“陛下,这就是我所坚持的让孩子们自己来做决定,因为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它们总会想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黍国国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选择原谅了他们的父母家人,但到底,他这个做国君的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归根究底,他们愚忠的对象是他!是他这个做君主的!
在大南边百姓们的冰火两重天中,童鬼们带着楚妙璃对它们的祝福和满心的希望,彻底消失在这阳世间。
梳着丫髻和小鬏的那两只小童鬼是最后离开的。
它们在离开前,很是认真地再次对着楚妙璃和轩辕长毅郑重行礼。
不论楚妙璃怎么阻止都没有用。
“大人,这辈子我们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你啦,希望下辈子还能够与您相见,还能够像现在这样恭听您的训导。”
在说完这番话后,小男娃就头也不回地飞入了拱门之中。
而梳着丫髻的小女娃却在犹豫片刻后,回了头。
它低头看了眼那从始至终都不曾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的中年妇人,半晌,才满脸讥诮地勾了勾嘴角,在中年妇人绝望透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了巨大的拱门之中。
因为小女娃回头,心中顿生几分希望的中年妇人在小女娃头也不回地扑入那拱门以后,当场呕出一口殷红的鲜血——人事不省。
眼看着中年妇人吐血昏迷的黍国国君长叹了口气,让两个卫士把她扶下去治疗了。
“虽然孩子们离开了,但我们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他拾掇了下心情,正要好好安慰众人一番,天空却传来了扑棱棱的翅膀扑打声,
大家下意识朝天上看去,就瞅见一只看着就受了很多苦的信鸽歪歪扭扭地朝着他们国君这边猛跌下来。
“这、这是边关的战鸽啊!难道边关有变?!”黍国国君的随从中,有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同样神色一凛的黍国国君连忙将战鸽腿上的竹管取下旋开,结果看到了数行几乎让他灵魂都忍不住为之战栗的凌乱字迹。
陛下,稷国在您离开半月后,采取声东击西之策,发兵直取镇北关!
镇北关守将猝不及防,被其一举攻破城池!
至此,稷国大将兵分三路,连下我黍国九城十八县,如今已然威胁王都!
还望陛下见此飞鸽传书后,速归!速归!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