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罢。”桓帝颔首,问道:“有什么事吗?”
云皇后坐在皇帝身侧,婉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快端午节了,想问问皇上今年要怎么办?有什么也好提前预备。”
这些年来,后宫并没有新的嫔妃选入。三位后妃中,云皇后因为心中不安,且无子嗣,处处行事更加小心谨慎。瑜妃虽然好强,却不敢忘记太后的教诲,况且一门心思都在生皇子的事上,别处也就不那么上心。恭妃原本最不得势,岂料生下皇长子,自己占尽风光,自然要做出些大方态度。
如此一来,后宫也就风平浪静少有是非。
且韩姜去世以后,桓帝时常感叹人生悲欢离合无常,越发珍惜身边人事,对待后妃们也更加宽和优厚。云皇后虽然执掌皇后的凤玺,却因上有太后压阵,身边夫君不会偏听偏信,周围的嫔妃寥寥无几,实在无甚大事需要裁断,也就是一年几个大节日子,方才有些许事情可做。
每年节下都是按照规矩来,云皇后过来请示,不过是例行公事,桓帝耐心的听她说完,微笑道:“知道了,就按往年的旧例办罢。”
韩姜的死,虽然未曾让桓帝冷落皇后,但帝后之间,言语却不知不觉的变少了。云皇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实在找不着什么再说,加上还有云枝在场,于是借口去给太后请安,依礼向皇帝告退而去。
桓帝本来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云枝,被皇后这一打断,又不知再从何说起,况且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也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倒是云枝还记得刚才的话头,问道:“皇帝哥哥,你方才要问什么来着?”
桓帝淡笑,“没什么。”
云枝以为他是累了,遂道:“我也到姑母那边去,不聒噪你了。”起身走了两步,回头见皇帝还在出神,也不言语,不由埋怨笑嗔,“皇帝哥哥,在想哪位美人呢?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嗯?”桓帝抬起头来,还未开口,云枝早已经翩然出了内殿,俏丽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方才殿内还是笑声满满,此时却陡然空荡荡起来。
还记得早些年时,曾经笑言要给云枝找个最好的驸马,原来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并未真的想过,心中最珍贵的那个她会真的嫁人,离开自己。当真的面对这一天时,竟然是这般不舍、不愿意,不----,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自己不是希望云枝幸福的吗?为什么一听到她有喜欢的人,一想到她会离开自己,心就开始慌张、疼痛,胸腔像是被掏空一般难受。
为何这种感觉,以前竟然从来不曾体会过?心似乎瞬间裂了一道缝隙,正在一点点的扩大、蔓延,褪去坚硬的外壳,原来里面早就住着一个人。岁月如水,一点一滴的记忆汇成河流,每一条涓涓细流,都倒映着她流盼动人的身影。
殿外夜色渐浓,宫内四处亮起一盏盏明亮华灯,与天上星子相映成趣,仿佛彼此是对方的倒影。朗月疏星、银雨流天之下,宽阔疏朗弘乐堂殿内越发静谧似水,内殿燃着数盏九转琉璃莲灯,映得周遭明晃晃宛如白昼一般。
近几年来,太后养成晚膳后默诵佛经的习惯,双痕站在旁边静立,不时的上前添茶倒水,或是往博山炉里洒上些许沉水香屑。看了一阵,太后将佛经缓缓放下,端起消食茶抿了几口,开口道:“方才皇后过来,说话吞吞吐吐的,彷佛有什么事要说一样,谁知坐了半日又走了。”
双痕点头道:“奴婢也觉得是。”
“算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太后淡淡掠过,末了叹了口气,“哎,这也是个没福气的丫头,这么些年,竟然连个公主也不曾生下。哀家倒是不计较,只是看她整天郁郁寡欢,倘若有个孩子,只怕也能牵挂着分一分心。”
“那大公主……”
“不可。”双痕还未说完,便被太后摆手打断,“青芽是祥嫔留下来的,莫说皇上舍不得,便是舍得,只怕皇后也不敢收养。祥嫔一事,已经让她和皇上有了芥蒂,哪里还敢再养祥嫔的孩子?万一青芽有个头疼脑热、三灾两病的,便是皇上不怪罪,皇后自己也会多心忧虑,反倒更加不好。”
“是,奴婢明白了。”双痕止住话题,服侍太后到寝阁内安歇下。
转眼到了端午节,照例有吃粽子、赛龙舟的旧俗,宫中为了皇帝后妃玩得尽兴,还另外准备了不少游戏。太后在深宫多年,早就过惯了节日,年复一年,左右都是那些花样,并无太大兴致,只是礼仪所需不得不出来应景。
云枝却是好玩的性子,又正是青春年少,因着皇帝不便陪着嬉戏,便拉了年纪差不远的睿亲王,两个人笑嘻嘻商量着,准备等下去赛场那边射粉团玩。节日里有不少玩乐游戏,云枝嫌宫装累赘不方便,穿了一身碧色锦袍,愈显身姿纤细欣秀,站在一群莺莺燕燕当中,仿若春日百花团里的一棵青翠细柳。
太后见了笑道:“数你淘气,你小哥哥都要比你斯文些。”
“是么?”云枝诘诘一笑,“可是华音说,她不喜欢风吹吹就倒的人呢。”朝睿亲王眨眨眼,“对吧?小哥哥。”
睿亲王恨恨瞪了一眼,“谁吹吹就倒了?!”
桓帝插嘴问道:“谁是华音?”
“小丫头,不要瞎说。”睿亲王抢在云枝前头打断,脸上微微涨红,眸光里似乎汪着一泓清亮亮的湖水,因为有些着急,越发熠熠生辉起来。
桓帝正要再问,却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躬身禀道:“皇后娘娘方才回去换衣衫,下台阶时不留神,把脚扭了。”
桓帝微微蹙眉,“怎么不当心,身边跟着的人呢?”
小太监不敢擅自回话,只是陪笑,“奴才也不清楚。”
太后挥手让小太监退下,朝皇帝道:“既然这样,你就过去瞧瞧。这边人多着,不用特意留着陪我。”
桓帝起身道:“是,儿子去去就回。”
等皇帝赶到时,先在外殿遇见一个清俊的年轻人,稍感意外,问道:“兆庆,你怎么也在这儿?”
“舅舅好。”因无外人,陈兆庆对皇帝用了亲近的称呼,笑着解释道:“方才在连廊口遇见皇后娘娘,不慎扭了脚,刚好臣的一个婢子会些推拿之术,正在里面帮娘娘按摩脚踝。”
“嗯。”桓帝点点头,迈步往里走进,只见云皇后正躺在流云长榻上,榻边一个杏色女子背对蹲着,一边替皇后揉着,一边不时的轻声询问。
“臣妾……”云皇后挣扎着要起来请安,被皇帝摆手阻止。
“好些没有?”桓帝边走边问。
“只是扭着一点儿,不要紧。”云皇后歉意微笑,到底还是在榻上欠了欠身,“倒是打扰了皇上的兴致,眼下外头正热闹着吧。”
“你的脚要紧。”桓帝示意不必多说,侧身吩咐,“着人去前面一趟,回禀太后说没事儿了。”自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又道:“等下太医过来,再好好的……”忽一眼瞥见地上的女子,微微诧异,“玉姑娘,是你?”
“正是奴婢。”玉湄儿起身裣衽,垂首道:“奴婢给皇上请安,金安万福。”
云皇后大概不料二人认识,眸光微动,终是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让人去传陈兆庆进来,朝他谢道:“本宫的脚好多了,多谢这位姑娘。”
玉湄儿谦卑躬身,细声道:“奴婢惶恐,只要娘娘没事就好。”
“不值什么。”陈兆庆笑了笑,又道:“只怕娘娘的脚一时还没痊愈,宫中太医又不方便冒犯凤驾,不如让她多推拿几次,娘娘也好早日下地行走。”
云皇后犹豫了半晌,末了道:“不用了。一来玉姑娘不是宫中的人;二来她是你的丫头,怎好留在别人身边劳碌。”
“娘娘不必担心,侄儿身边不缺人。”陈兆庆恭恭敬敬道:“再说,只要能治好娘娘的脚,一个奴婢又算了什么?”转头看向皇帝,笑道:“舅舅一向心疼舅母,想来也不会计较些许规矩的。”
安和公主和陈兆庆的雅意,桓帝当日便就知道,然他自己却没有什么想法,玉湄儿即便和韩姜一模一样,那也不是韩姜。自己喜欢的是韩姜的人,并非容貌,若单从长相上来说,韩姜原本就算不得绝色,京中自有比她美貌许多的女子。他心中既无牵挂,之后也就将玉湄儿丢在脑后,不期今日皇后扭伤脚,却又再次见到。
桓帝并没有回答陈兆庆,而是朝皇后问道:“念瑶,脚疼得厉害吗?”
云皇后似有什么事犹豫不决,过了片刻,方道:“也……、也不是太要紧。”
陈兆庆忙道:“娘娘,这种事可大意不得!”
“这样吧。”桓帝看向云皇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等下看太医怎么说,如果需要留下玉姑娘推拿,就让她服侍你几天。”他问,“你自己看着做决定,可好?”
云皇后似有什么事犹豫不决,过了片刻,方道:“多谢皇上恩典。”
“母后还在前面等着,你好生歇着,朕先过去。”桓帝站起身来,轻轻抚了抚皇后的肩头,目光在皇后的脸上停了一瞬,终究没有再说别的话,转身负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