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青鸾山上----
“白、白……”
“少爷你在哪里?少爷……”
“怎么回事?你们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白透过树叶缝隙,只见二叔沈义山一脸气急败坏,正在高声喝斥,“还不快去找人?纵使把整座青鸾峰都翻过来,也要把白找回来!”
“是!”五蕴、六尘沉声点头,飞速散开。
树下三人渐渐走远,白赶紧从树上跳了下来。谁知道刚才蹲得太久,双腿早就麻木,落地时腿软没有站稳,正好磕在一丛粗木枯枝上面。“咝……”白死死咬牙,尽量压抑声音,生怕被听觉敏锐的二叔察觉,连腿也顾不上揉,急忙一瘸一拐没入后面小路。
从白记事以来,便一直住在这座孤零零的深山里。据沈义山说,白的父母早年因病故逝,而他命里又带着难,所以才会避世养在深山之中。平日里,沈义山对白总是慈爱温和、关心有加,但是唯独有一件,就是坚决不允许他下山去。
山上岁月太过寂寞,沈义山一向都是沉默寡言,五蕴、六尘也不多话,每日除了练剑、读书,并无半件白自己爱做的事。长这么大,白也不知山下是何模样,今日悄悄藏在树上,便是想要趁机偷偷溜下山。
在视线的极远处,阳光自山峦后洒开,两座巍峨的大山下散落着数家农户,山脚的油菜花被照得金黄绚烂。白往前看了看,似乎已经能瞧见田间玩耍的村童,因为想快点下山去,不由加快脚下步子。
“站住!”沈义山冷冷的声音传来,“白,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叔……”白闻声回头,只见沈义山正从身后林子出来,心慌意乱中,不知道该要如何解释,“我……,我只是想去……”
“你想去哪里?”
“我……”白低头抓住衣襟,以他幼童的心智尚不知如何辩解,虽然明知道会惹沈义山生气,但他还是承认了,“二叔,我想下山。”
“下山?”沈义山冷声,问道:“你下山要做什么?”
白被他问住,小声道:“我不知道,只是想下山看看。”
沈义山皱眉看着他,沉声道:“白,二叔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二叔说过,之所以不允许你下山,都是因为你命里带难……”
“不,我没有忘记。”白心中生出委屈,鼓起勇气道:“为什么五蕴、六尘都可以下山,偏偏只有我不可以?我身体挺好的,为什么要一辈子都呆在山上?我不信,我的命就那么的坏……”
“白----”沈义山突然叹了口气,竟带着说不出的愧疚之意,静了半晌,抬起手搭在白肩头,“不会是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下山去的。”
白闻言生出希望,欢喜问道:“二叔,你不骗我?”
沈义山点头,“不骗你。”
白心内颇为急切,又问:“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白,你要听二叔的话,二叔不希望你有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沈义山轻轻拍了拍他,声音有点哽噎,“至于你将来下山的日子,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八年……,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
“二叔……”白从未见过沈义山如此伤感,一定是自己不对,所以才会惹得二叔伤心,于是赶紧保证,“二叔你别难过,我再也不偷偷下山就是了。”
沈义山长叹道:“白……,真是委屈你了。”
回到山上,白呆在自己的小房间出神,虽然已经答应了二叔,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山下到底有什么不能见的?为什么自己从小就无父无母?父母双亲又是怎么过世的?关于这些,二叔从来都不会主动提起,甚至连父母的坟头立在何处,也不曾说过。
夜色浓黑如墨,一弯新月透出似水般的淡淡清辉,如银粉般散落下来,给青山翠岭间笼上一层清凉水华。白睡不着,爬到窗边的书桌上凝望浩瀚星空,听说人死了后就会变作星星,那么父母的那两颗星星又在哪里?此时此刻,他们会不会正在天上看着自己?好冷、好孤单……,好想知道关于父母的一切过往。
“阿嚏!……”,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白才发觉身上有些发凉,想来此时已是更深露重时分,微生困意,于是钻进床上被窝睡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头脑开始有些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隐约看见一个美丽如画的年轻女子,眼角眉梢皆含着笑,正朝自己缓缓走过来。
“你是谁?”白纳罕,往前走了两步,“你……,认识我?”
“孩子,过来……”年轻女子微笑招手,将白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问道:“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那女子满眸怜惜,身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那种柔和温馨,正是白想像中母亲的味道,心中既紧张又欣喜,激动问道:“你是……,你是娘亲吗?”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白不由悲喜交加,哽咽道:“娘亲,白每天都好想你……”
“傻孩子,不哭。”年轻女子捧起白的小脸,轻轻吻了吻,动作又轻又柔,像是生怕碰坏了一件稀世珍宝。她轻轻拭去白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不哭……,往后娘亲会一直陪着你的。”
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真的吗?娘亲真的会一直陪着我?”
年轻女子含笑点头,“真的。”
“娘亲……”白紧紧抱住了她,想要把这些年受得委屈全部说出来,忽然双手间攸然一空,那女子竟然飘飘忽忽飞了起来。白大惊,赶忙追上前去抓她,可是那女子飞得太高太远,怎么也够不着人。
“不……,孩子……”年轻女子泪流满面,拼命向前伸手想要抓住白,然而却越飞越高,最后在一团氤氲雾气中渐渐消失。
白心里害怕极了,大声哭道:“娘亲……,娘亲你不要走……”
皇城,泛秀宫内----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金线绣成的茜红绡纱帐外,一名杏色宫装侍女慌张挽起帷帐,焦急询问道:“娘娘……,是不是被噩梦魇住了?怎么满头大汗的,要不要让人去传太医过来?”
帐内女子缓缓睁开双眸,挣扎着倚在紫菀花暗纹绣枕上,堆云似的长发柔软散在锦衾上,衬得肤色雪白莹透。她静静缓了半晌,轻声道:“双痕,让他们都先出去。”
双痕点头,转身朝下挥手,“全都退下。”
宫人们齐声应道:“是,皇贵妃娘娘早点安歇。”
双痕捧了一盏玫瑰花露过去,问道:“娘娘,刚才是怎么回事?奴婢原本在外间刚刚睡着,忽然听到娘娘大喊了一声,吓得赶紧跑进来。”
皇贵妃眸光一闪,蹙眉道:“可听见喊了什么?”
双痕摇头,“听不真切,仿佛是被什么吓着了。”
“这样……”皇贵妃神色稍松,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玫瑰花露,无声沉默着,眉目间泛起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过了良久才抬头,细声喃喃,“双痕……,刚才我梦见那个孩子了。”
双痕目光惊动,“娘娘是说……,方才梦见公子?”
“是……”皇贵妃语声凝噎,清泪自纤柔的下颌缓缓坠落,“我梦见他,梦见他喊我娘亲,梦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照顾、没人心疼……”她哽咽的说不下去,泪水一滴一滴洇在云锦缎被上,一点点浸透扩大,仿似一朵朵金色的锦葵花绚烂盛开,在那怒放的花朵间,隐藏着难以言说的轻愁浅伤。
双痕轻声劝道:“娘娘……,那只不过是梦而已,公子怎么会没人照顾呢?娘娘既然担心,月里就多写一封书信与沈家,问问公子的近况,也就不会做那些梦了。”
皇贵妃眸中盈泪,摇头道:“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可是----,这也不能怪娘娘啊。”
“这怎么能不怪我?”皇贵妃缓缓摇头,眼角眉梢尽是无限愧疚,“世人虽然有富贵贫贱,但都是在父母疼爱下长大,有几个自出生便不见双亲?更何况,他的娘亲明明活在人世,却只能狠心避而不见。”
双痕劝道:“娘娘固然想见公子,想养在身边好好疼爱他,可是那样一来,岂不给公子招来杀身之祸?哎,这都是没有法子的事。”
“是……,我都知道。”皇贵妃平息了良久,情绪似乎稍微好转了一些,“可是看不到他是否吃的好、穿的暖,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怕他受了委屈。”
“不如----”双痕琢磨了片刻,“不如娘娘亲手绣样东西,让公子戴在身上?有个珍藏物件,便如同娘娘亲自陪着一样。”
“……”皇贵妃缓缓抬起眼眸,似乎有些心动。
----金丝线、璎珞珠,正面双童捧福图案,背面寿天百禄纹样,一针一线皆是牵挂爱怜,绣成一个鹅黄色八宝如意荷包。荷包虽然小巧精致,上面的图案花样却是针针清晰无比,一颗颗细小的珠络缀在荷包边缘,让人看着爱不释手。
双痕拿起一把小银剪子,将荷包的彩线穗子剪得平齐,又细细的理了理,赞道:“娘娘,这荷包可绣得真好看。”
“再好看、再难得,又怎比得上娘亲陪在身边照顾?”秋光映照的凉亭内,皇贵妃一袭绯罗色泥金五瓣牡丹通袖长衫,下配石榴色撒金凤仙裙,将周遭朱栏碧瓦的景色都比了下去。她静静望着一汪池水出神,轻声道:“今年,那孩子也该满十岁了。”
双痕点头道:“是啊,一晃就是十年时光。”
皇贵妃轻声叹息,“终究,是我亏欠了他。”
“娘娘----”双痕语声稍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侧身捧来旁边的小糕点,乃是一碟小巧精致的奶蒸云糕,“娘娘早起就没吃东西,不如先用一些点心?”
“我不饿。”皇贵妃缓缓站起身来,拿起璎珞荷包走到凉亭栏杆边,下面的水光反射映到手上,照得荷包上的金线熠熠生辉。那光线明亮晃眼,竟然刺得双眸微微生出疼痛,阖上双目,思绪飘向千里之外。
时值秋月,岸边已有枯叶片片飘零落下。一叶一叶落在水面,黄叶碧水,随着清风悠悠晃动,荡起一层层细微的水波涟漪。皇贵妃临水而立,纤细身影倒映在略微不平的水中,影子细碎不定,晃碎了她脸上那抹淡淡的忧伤。良久,望向湛蓝澄澈的碧空呢喃道:“好孩子……,就让这个荷包陪着你罢。”
“娘娘----”双痕的声音焦急不安,上前低声,“娘娘,仿佛有人来了。”
正说着话,便听小太监远远唱道:“皇上驾到……”
皇贵妃脸色微变,赶忙将璎珞荷包塞到双痕手里,“先藏起来,回头尽快找人送到淮安沈家。”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略整了整身上衣襟,将臂上一带宝烟色绡纱流苏挽起,赶紧碎步踏出池边凉亭。
----今生今世,何日才是相见之期?
皇贵妃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双痕揣着荷包疾步没入侧殿,一颗心也仿似被人随之带走似的,只余下无尽怅然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