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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无疆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聂枣的脑中飞转,努力回忆自己到底哪里又露馅了。

蒙无疆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用手指在刀锋处划了一道,利刃割裂指尖,血珠争先恐后的溢出:“好锋利的刀。”

他赞了一声,竟无丝毫畏惧。

聂枣按住蒙无疆的手臂,略有些急切地问:“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续两次在任务过程中出纰漏,这让她实在有些沮丧。

蒙无疆推开她的手,笑容温和,一如初见。

“你是哪里人?”

他曾经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聂枣愣了一下,咬了咬唇,终答:“魏国人。”

这是她们出任务的原则,决不在任务中透露哪怕一点自己和组织的讯息,哪怕这个人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你是守信的人。”蒙无疆又笑了笑,说:“这样甚好。”

就在这个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利刃猛然扎进蒙无疆的颈脖,深深插-入,割裂。

蒙无疆是习武之人,只要他不想留情,那么只需一刀,就可以让自己安安静静的归西。

只是,聂枣怎么也没想到会结束的这么快。

这么干脆利落。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混合着四溢鲜血却反叫人觉得狰狞。

一室哗然,周围惊叫的声响都仿佛随着他的笑容远去。

等聂枣回过神来,就见牢门外,蒙青氏快步冲了进来。

蒙青氏已经完全没了平日里的矜贵骄傲,鬓发凌乱,满头是汗,提着裙裾快步而入,却因为动作太快,而绊倒在牢门口。

裙裾撕裂,布料发出尖利的声响,蒙青氏顾不得摔伤,挣扎着爬起来直直冲到蒙无疆的面前,扯起他的肩膀。

“蒙无疆!你给我醒醒!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大量的鲜血染红了蒙青氏的素色衣裙,刺目而惊心。

她却像丝毫未觉,捧住蒙无疆的后脑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仿佛忘记那个将死亡选择放在蒙无疆面前的就是她自己。

可惜,不论她怎么呼喊,蒙无疆都再也无法回答她。

“你们!我不是说如果他选了别的,就拦住他吗?”

她厉声道,那已不仅是严厉,而更接近凄厉。

“侯爷他动作太快,我们……”

“废物废物废物!!!”

蒙青氏发了疯一样大喊,泪水却在下一瞬夺眶而出,崩溃般的涌流:“无疆……”

怀里的人耷拉着脑袋,唇角依稀的笑容犹如最强烈的嘲讽。

世上已无蒙无疆。

聂枣定了一下神,握住那瓶□□,揭开瓶塞,冲着已经死去的蒙无疆凄厉一笑:“无疆哥哥,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害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这就下去陪你!”说完,她仰起脖子咽下了那瓶□□。

蒙青氏却像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拼命的抱住怀里的人。

□□入喉,聂枣很快倒下。

***

聂枣出任务会随身带着两粒药丸,一粒是帮助假死脱身用的秘药,另一粒则是能消解大部分□□的万灵解药。

原本她是准备找机会使用第一粒,但看到蒙青氏的反应,她临时改了计划,咽下第二粒就去喝了那杯毒酒。

果然如此。

蒙青氏在给蒙无疆的毒酒里,下的并不是足以致死的剂量。

从始至终,蒙青氏也只是想威逼蒙无疆,而非杀了他。

她还是爱他的。

聂枣突然想起当时的场景。

如果当时不是她动手阻止蒙无疆去拿毒酒,而迫使蒙无疆选择了匕首,那么蒙无疆是不是不会死?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一切都只是恰好的因果罢了。

停尸房昏暗的光线里,聂枣掏出了藏在衣襟里的钥匙。

这枚钥匙,是蒙无疆推开她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塞给她的。

如果她没记错,那是蒙无疆书房暗屉的钥匙。

聂枣犹豫了片刻,握住钥匙御起轻功,悄然离开逃回了妓馆,找接头人向令主交了任务。

确认过身上并没有毒素残留,聂枣才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后,聂枣犹豫着要不要丢掉这枚钥匙。

老实说,任务已经结束了,这里的一切都和聂枣再没有关系了,她应该做的是忘记这一切,拿钱走人就好。

但是……真的结束了吗?

蒙无疆拆穿她的话犹如鱼刺梗在喉头。

挣扎了两日,聂枣终于还是跑了回去。

失去了主人,侯府里凄清冷寂,渺无人烟。

她轻松摸进书房,用钥匙打开了暗屉,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面写满了字。

***

簿子上的字清瘦遒劲,是蒙无疆的无误,书写却不再如平日工整细致,而显得有些凌乱。

点亮烛灯,聂枣顺着页首静静阅读下去,冷汗瞬间沿着额角淌下。

亲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有三岁,刚刚记事的年纪。他看着她长大,陪着她成长,浅笑看她出落的越发水灵,最爱的便是甜甜叫着“无疆哥哥”跟在他的身后。喜欢,乃至于爱都是完全不需思考的东西,他此生只想和她在一起,宠着她疼着她,让她此生都能如此欢笑。

直到坠马的那一天。

他的哥哥,前来探病的蒙王长子对他说他喜欢珏妹妹。

他什么都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在乎,但惟独她不行。

他去找了自己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他是如此的坚持,然而结果呢?

罪孽。

罪恶。

比任何人都肮脏的血脉。

他漂亮的母妃仿佛一夕憔悴,抱着他哭成泪人。

蒙无疆的世界一夕崩塌。

为什么蒙国的王子向来勇武威猛,而他却文质彬彬,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的背诵经典,却无论怎么练习武略都不如他人。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蒙王的子嗣。

青族聪颖善文,旁人都说他肖似娘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身上只有青族的血脉。

他是违背伦常的子嗣,青珏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再也无法面对疼爱他的父王,照顾他的兄长,和那个他所慕恋着的少女,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几乎要击溃了蒙无疆。

但他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青珏。

他依旧微笑着,尽管那段时间他连饭都吃不下去,胃部总是痉挛着抽痛,无法克制的作呕起来。

而后,他找了两个侍妾,疏离青珏,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到自己哥哥身边。

青珏质问他,他笑着说他只把她当妹妹,她不信,哭着问他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要骗?

能够说实话吗?

这样的罪孽。

他是污秽的产物。

而她耀眼而美丽,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也不配。

那么所有的孽障就他一个人背负。

他们争执,吵嚷,青珏一气之下嫁给了他的哥哥,可讽刺的是,青珏成亲的那一日,那些所有的症状都消失殆尽。

然而爱呢?

纵然午夜梦回,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的也始终只有一个人身影,音容笑貌,清晰的历历在目。

深宫院门外,冷淡的重逢,擦肩而过,就算只是一缕淡淡的衣香,都能让他心绞痛到无法呼吸,根本没法停止一日浓重过一日的渴求。

母妃在告诉他真相后,日益憔悴,没多久也故去了。

他没去见他母妃的最后一面。

之后,他站在母妃的墓碑前,突然间明白了,这是血脉。

最肮脏最污秽的血脉,犹如毒素顺着心脏蔓延,对自己亲生妹妹的感情。

这同样是对他的惩罚,就算再深的感情,再浓烈的渴望,再强烈的爱欲,也无法触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边。

看到一半,聂枣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切的疑问迎刃而解。

为什么蒙无疆愿意拱手将皇位让给蒙青氏,因为他觉得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他也没有资格拿。

为什么明明爱着蒙青氏,却一再推开她逼她离开自己身边。

为什么聂枣问他怎么不娶蒙青氏的时候,他会无法回答落荒而逃。

为什么明知是污蔑,蒙无疆却还是毫无防备的慷慨赴死,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活。

为什么他会在弥留之际,那么对她说……

但是,聂枣想,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自私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任务做完,还在这里滞留?”

依旧是若碎玉冰冷的声线。

聂枣吓了一跳,将簿子藏进怀里,回身跪地。

“令主。”

逆着门外稀薄的月华,高瘦的男子立在那里,清冷的光将男子的轮廓勾勒的格外诡秘。

令主道:“把东西给我。”

“属下不明白令主指的是什么东西。”

“你特地来拿的东西。”

聂枣没有动。

令主低头看着她。

聂枣仍旧没有动。

“为什么?”

令主问,声音放缓犹如厮磨的弓弦,并没有加深多少的语气,却让聂枣额头上冒出冷汗,强烈的惧怕感涌了上来。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已经完成试炼离开那个地方,腿还是不自觉的打着颤。

“属下错了。”

聂枣迅速从怀中掏出簿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递给令主。

令主没有接,只是问:“为什么不愿意给我?”

聂枣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让我猜猜,是蒙无疆让你想起柴峥言了?那个到死都要护着你的男人?所以你想帮他保守秘密?”

聂枣干笑,脑筋飞转:“令主您说什么呢,蒙无疆他分明无心无肝,害得蒙青氏几乎发了疯,我怎么可能心疼这种男人。只是这簿子到手我还没来得及看,好奇里面内容所以才想瞒下片刻。”

“你觉得这次委托任务的人是谁?”

聂枣垂首,深吸口气问:“是……蒙无疆吗?”

“错了。”

聂枣猛地抬头。

令主道:“破例告诉你,是小蒙王。”

聂枣一愣,随即道:“是蒙无疆暗地找人授意的吗?”

“聪明。”

这个男人至死也在为蒙青氏着想,若是小蒙王做的,他多少会对蒙青氏心怀愧意。

令主笑了笑:“你起来罢。”

聂枣用仍然双手高举的姿势站起,谁知惊叫一声膝盖一软,整个身体偏斜向另一方,手中的簿子也脱出飞起,好巧不巧正落在那烛火边,烛火倒塌,火舌瞬间将簿子吞没。

聂枣大惊,忙想去抢,却已迟了一步。

聂枣旋即跪在地上,再度请罪。

头顶传来的是令主的叹息声,似遗憾似惋惜。

“若不是心肠太软,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聂枣抿了抿唇:“我只对死人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