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内红灿灿的一片,金丝红烛焰安静地在蜡烛顶端燃烧着,莹黄的烛光柔柔地扩散在空气中,融化了视线内所有家具的棱角。香炉中氲氤中暖暖的青烟,飘渺而绵长。
可我却无法在这温暖的环境中安心。一静下来,各种让我坐立不安的念头犹如潮湿角落里的霉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屁股下也像垫着一张针毡,扎得我浑身不自在。心脏渐渐上升,虚虚地悬在半中央。头上的凤冠重若千斤,让我无法抬头,也不敢抬头。
“咯”一声门响。
烟雪笑盈盈地带着几位喜娘走了进来,身上的大红喜服在柔软光线的笼罩下变成了浓浓的暗红色,映红了他那张喜气洋洋,绝代妖娆的脸,俊得足以倾倒众生。
不知为何,焦躁不安的我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迅速平静。
今天有他在,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走到我面前,接过喜娘手里的金簪,轻轻将凤冠前的珠帘挑到一边。然后摒退左右,坐在床边,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低头深深地凝望着我,舒心地笑着,两颊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甚至有些傻里傻气的。
窗外,有人点燃了五彩焰火,各种各样的颜色在窗户窗上依次闪过,映着窗外竹林妖娆秀丽的身影。窗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荷花仿佛也活了一般,在竹影中摇曳生姿。
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一直抱着我,打量着我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心尖忽然闷闷地疼了起来,为他疼。
我知道他想得到什么,却无能为力,他应该得到更好的。
“烟雪……”
他竖起手指,按住了我的嘴,抬手间,黑亮的头发顺肩头滑下,在烛光的照耀下荡漾着水一样的光芒:“今夜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不要提其他,宠我一次如何?”
不要提其他么?比如……
刚才好不容易消失的顾虑再次开始蠢蠢欲动。
意识到我的心虚,他伸出手指,抬住了我正在逃跑的下巴,轻轻一托,对上了他那双笑意宛然的眼:“看着我孟书,我的女人,看着我。”
澎湃的心潮在他柔和的注视下再次平息,我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他如七弦琴声般温柔的言语。
“你是世上最懂我的人,遇见你我从不遗憾,不后悔。哪怕,你总是路过我的生命,也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今夜,宠我一次,就一次。”
他求我宠他一次……
一次……
一次……
雾气腾腾地涌上眼帘,透过雾气,他眼眸中的淡金色也染上了一层醉意朦胧的色彩,犹如清晨的朝阳,美得让人心甘情愿放弃一切沉沦。
那便沉沦吧,就算化成灰烬魂飞魄散也别回头!
“夫郎,”我往前一倒,整个身体都倒进他怀里,拉过他的胳膊用力环在自己脖子上,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与你在一起,都快想疯了,我要和你在一起,绛月,烟雪,我爱你。”
纠缠多年,从未这么直白过。
他轻叹一声:“你第一次说这种话呢,不管明天如何,此生我聂烟雪已无憾。”
我咬紧了嘴唇,使劲将他的胳膊往我脖子上拉,恨不得把他的骨头他的血肉镶进我的身体,就算烧成灰也没人能分开。眼泪冲破淡淡的胭脂,从面颊滑过,又落在他鲜红的衣襟上,晕开了两朵深红的小花。
想与这个男人在一起,这个温柔似水的男人,这个狠毒至极的男人,这个风华绝代的男人。
这个让我爱得无法自拔的男人。
我想与他生生世世相守,永不分离。
我要与他在一起,至少今夜要在一起。
即使,背叛我的所有。
即使,这瞬间的永恒会燃烧掉我灵魂的颜色,我也绝不后悔。
因为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
洞房花烛夜,满室旖旎。
……
懒懒地睁开眼睛,鲜亮的红色纱帐在头顶随风飘荡。粗壮的大红喜烛依然在燃烧,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看样子,第一场春雨快到了。
烟雪侧坐书案前,认真执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黑凤翎般的长睫毛在眼底印下了一抹淡淡的阴影。鲜红的喜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没有系腰带,衣襟处露着一小片结实的胸膛,胸膛上还隐约显着几朵昨夜留下的吻痕。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能像他一样,将放荡不羁与温文尔雅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
忽然,他抬起头望向我,温柔地一笑,淡金色的眸子灿若繁星,仿佛有光芒溅出。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恍惚之际,只见美人得意地扬起下巴,缓缓道:“老婆,口水。”
我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哧溜一吸,脸腾地烫了起来。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被他惑得口水滴答,白混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谁叫他年纪越大韵味越足,身体又强壮得刚好……
正在胡思乱想,他站起身,推开了窗户,将手中的纸往外一弹。薄薄的纸张像被一只手托着一般,稳稳当当地飘远。
“哥哥和司清我已命人送走,昆城到流沙的路三天后打通,到时你便能见到百里飞墨。百里飞墨大约三天后就能到这。告诉我,你要做些什么?”
话音才落,一道寒风从窗洞口鱼贯而入,瞬间带走了屋中的暖意,也卷住了我的身体。冰似的刺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冻得我全身空荡荡的凉。
不管愿不愿意,问题终要解决,躲不掉。
他依然云淡风清地说着话:“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让你自行解决此事。你若选错,会受惩罚。别骗我,我不想你受苦,不如让我去可好?……”
“不要……”我猛地打断他的话,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全身死死罩住,大声喊道,“我还没起床,不许说这些事,没听清没听清,什么都没听清!”
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今天我不是何佳,不是孟书,我是聂孟书,今天我和聂烟雪成亲,我不要听烦心事!
“老婆?”他在外面轻声喊。
我恨恨地蹬了一下脚,没理他。
“娘子?”
我还是不理。
身上兀地一凉,他一骨碌掀开被子钻进被窝,紧紧抱住了我。
我正想说话,却被堵住了双唇,身体一下子瘫软在他暖暖的淡香中。
热情如沸的翻滚和妖娆的挑逗激起一波波霸道的麻度和热度,吞噬了内心复杂的挣扎。
我无力地缠在他身上,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感受着他的粗大在我身体里的抽动。不断在地狱与天堂间辗转轮回。
……
又厮磨了几个时辰,起床时天已快黑。左拖右拖,还是到了送我出门的时刻。
我站在落地镜前,烟雪蹲在我身后,替我整理腰带。不知为何,他今天特别固执,不要侍女伺候,执意要亲自帮我梳洗选衣穿衣。他一向喜爱华丽的装扮,所以给我选了一件明紫高腰襦裙,外套雪似的白狐披风。
“烟雪,”我娇嗔道,“冬末穿狐裘热。”
“一会有雨,很凉。”他淡然答。
“堂堂凌月宫宫主,竟然替女人洗脸捏脚画眉穿衣,你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喽。”
“你是我老婆,我自当宠你一世,不过除了你,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为何?”
腰肢被人威胁性地捏了一下:“你男人是凌月宫宫主,孟书不想害人,不是么?”
跟魔头斗嘴,永远占不到几分便宜,我不满地吐了吐舌头。
衣服收拾停当,他直起身,掏出一条项链挂上我的脖子,项链上坠着一块晶亮的银片。
我身体后靠,懒懒地陷在他妥帖的怀抱中:“烟雪,这是什么?”
“钥匙,”他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透过镜子,温柔的盯着我,“家门的钥匙,老婆,早点回家。”
心脏一滞,一缕滑滑的液体未经过大脑,忽的一下从眼中溢出,落在他胳膊上。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忍不住流泪?
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么?
一串响雷奔腾着从天空滚过,犹如怒龙过境,仿佛要将房顶碾碎。
“时候不早,该走了。”我礼貌性地朝镜中的他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迈步朝外走去。
刚拉开大门,腰已被他的双手从后面牢牢搂住。紧接着,温软的唇吻上了我的脖子,先是蜻蜓点水般轻吻,然后是用力的撕咬。牙尖在动脉上激烈地颤动着,不安,隐忍,愤怒。虽没流血,却痛得钻心。
我按着他的手,不发一声。
门外,寒风呼啸,竹浪翻飞,枯黄色的和碧绿色的竹叶漫天飞舞。屋内暖意浓浓,夹杂着淡淡的暖香。
不想出门,不想离开他。
许久,他放开我的脖子,轻声问:“最后一次机会,有没有骗我?”
撒过很多次慌,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难以出声。
我闭上眼,有气无力地答: “我没骗你。我去问百里家讨休书。”
几乎是话落的霎那,身体一轻,猛地往前扑去。睁开眼睛,我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院里等候的马车厢中。
起身撩开车帘。
烟雪依旧站在新房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淡金色的眼眸中浮着醇酒般的雾气,似醉非醉。鲜红的喜服衣摆和长长头发在风中轻柔飘荡,恍若流波。
烟雪……
我想说点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绝代佳人。
柔软的车帘卷着寒风,一下一下扑在我的脸上,扇得胸口空落落的。
啪,啪,啪……
憋了许久的雨终于争先恐后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
噪杂,又安静。
我心一横,收回不舍的目光,轻轻放下车帘,轻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开动起来,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将山庄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但我还是听到了一道清晰的关门声。
脖子上的钥匙凉爽沁人。
流沙的路况差得很,一下雨,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坑。车夫们连推带赶,等到了客栈,城中早已亮起了烛光。不知是什么原因,客栈大门紧闭,丫鬟也没出来迎接我,只有二楼亮着几盏灯。
我有些疑惑,又不想大声喊叫破坏了这静谧的雨夜,只好打发走车夫,撑开烟雪给我备好的油纸伞。拎起裙摆,避着水洼,小心翼翼地沿马道直接进了客栈露天院落。
院落里要亮堂许多,还隐约能听见肖师傅说话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突然不想再往前走,更不想见到那些个百里家人。
于是我停住了脚步。
雨还在一直下,冰冷的水珠被手中的油纸伞挡在身外。伞上是一副烟雪亲手描绘的墨竹图,被雨水一浸,墨竹的颜色浓郁得快要流下来。伞骨温润光滑,像极了某人的皮肤。恍惚中,仿佛还散发着缕缕暖香。
一瞬间,我着了魔似的,轻轻将脸贴在淡黄色的伞骨上,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
在这样一把雅致的伞下呆着,不管雨多大,要下多久我都是愿意的。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书儿,你回来了。”
“轰铛铛――”
一道炸雷响过,手神经性地一哆嗦,油纸伞飘然而下。
路不是三天以后才通吗?
飞墨站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盯着我,目光冰凉如水。两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一抹模糊的灯光穿过方形窗棂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分成一块一块模糊的方形图案。无数细小水珠,急促地从他俊朗的脸上,从他湿透的头发上滑落,穿过这些亮光,滴落在地,激起无数凉意……
幽情节那天,他也是这这样,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苦等我回家。
就是那天他等到了我,他本不该等我的。
砭骨的雨水浇在我的头顶,从头顶直直地冻到心脏中央,又沿着血管串遍全身。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呼吸也开始微微颤抖。
我努力控制着牙齿间的碰撞,抖抖地问:“相公,你什么时候……”
不料,他打断了我的话:“书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的语调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也许,他真的不知道,也许,他知道……
我揪紧了袖子,越发觉得冷得慌:“你说。”
他缓缓道:“我想问你,如果,我一无所有。如果,百里家遇到大劫,你会弃我们父子三人而去吗?”
他的话出乎意料,让我有些来不及反应。恐惧与不安在一瞬间潮水般退却,各种猜测飞快地闪过我的脑海。
“相公,你说什么?”我愣愣地问。
“书儿,你答应过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抛弃我和孩子对不对?”
我不禁心慌意乱:“飞墨,发生了什么事?”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深若幽潭的眼睛里却未泛起一丝波澜:“你先回答我!”
我急了:“我怎么会抛下你和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雨越下越大,简直让人睁不开眼。
可他反而慢慢展开了笑容:“蒙落叛乱,咱们有麻烦了。书儿,你会和我一起扛过这一劫,对不对?不会为什么原因离开儿子和我对不对?”
蒙落叛乱?
我略一沉吟,猛地打了个冷战。我竟然忘了,忘了百里家和蒙落特殊而重要的关系,忘了百里家在蒙落的生意,忘了我的相公是百里大少,忘了我儿子百里初阳百里沐玄是百里未来的当家。
怎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在意,真被那个男人迷得丢了魂吗?
内疚像烈夏的热浪,刹那间吞没了身体里脆弱的严寒。
我一跺脚:“百里飞墨,你问什么胡话呢,我都从来没想过离开你和我的宝贝儿子?”说完,我用袖子蹭了蹭眼睛,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他,抬头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大声吼道:“有我在什么都别怕,大不了我卖酒养活你一家老小。你要是敢借故离开我,我就把你先奸再奸。”
他的身体冰凉浸骨,没有一丝暖意,嘴唇也冻得发青,但他却固执地笑着:“真的,你不会离开我们?”
我斩钉截铁地答:“不会,绝不离开!”
他低下头,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下巴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灼热的气息隐隐约约在我耳边翻腾。
“娘子,路还没通,我爬山过来的。我和儿子们都想你了,我来接你回家,以后再也不放你出远门,咱们一家一辈子不分开。你说过,一辈子相伴,决不负我,我要你说到做到。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我身边。”
雨越下越疾,空气中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水烟,将我的眼帘弄得一片模糊。
“飞墨,在这世上,我能欺骗所有人,甚至我自己,却独独无法骗你。你放心,家里有我撑着。我发誓,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们紧紧相拥,汲取着对方身体上的温度。
他不该等我,可他每次都能等到我。
他是在这个世界第一个单纯对我好的人,第一个单纯爱着我的人,是我两个儿子的爹爹。
所以我给了他我此生最庄重的誓言:宁负天下不负卿。
所以,我要竭尽全力,帮他护住他的百里家。
不远处,那把油纸伞被风吹得滚了好几圈,最后仰面倒在水洼上。很快,浑浊的水面便将那几棵淡淡的墨竹吞没,不留一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