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戏弄一番,我又羞又气,不知该说什么。胸口堵着一口形容不出来的邪火,咽不下,吐不出,憋得十分难受。
于是我拖过那盘红彤彤的拌面条,操起叉子,胡乱裹了裹,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不开心?”他明知故问,“谁惹你了?难道有人逼你做了什么?今天早上的事不是你自愿的么?那时你很开心啊?”
我不做声,将愤怒化成动力,忘了所有吃饭的礼仪,吧唧吧唧吃得更欢。
“人在一无所有时会有各种反应,你的反应是吃?”
声音很轻,云烟般在耳边飘来飘去,却异常刺耳。
可奇怪的是,在这难捱的话语中,杂念和恐惧就像簌簌下落的竹叶一样,迅速沉淀。一直迷迷糊糊的思想脉络突然在瞬间全线贯通,所有的疑惑全有了答案。
我已一无所有。
因为我不停地在犯错。
从决定嫁给飞墨的那个瞬间起就开始错。
之后一错再错。
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几个人都被自己伤害光了。
我活该。
事情一想通,勇气这种飘渺神秘的东西瞬间爆棚。
“啪――”
我一拍桌,抬起了头,准备来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说。不想刚张嘴,他叉起一块牛排凑到我嘴边,温言道:“有话说?”
我顿了顿,一口将牛排含住:“是。”
“讲。”
他的眼眸如一汪浓浓的淡金潭水。
于是我抬高下巴,一边嚼牛排一边说了起来:“我夫君百里飞墨是我唯一敬佩的人。他救过我三次,第一次在山寨,不是他我早已被人当场打死。第二次,他与司清不眠不休七日七夜将我救回。第三次,娶我残花败柳之身,将我孟书这个不人不鬼,不贞不洁的怪物变成了正常人。一命之恩已难报,三命之恩让我魂销魄散相报亦无憾。可我不是什么好人,定力不足,做下对不起百里家的事。等回去,我会听他处置,请你不要插手。”
绛月嗤笑一声,又叉了块牛排递过来:“他真了不得,让自己的妻子对自己感恩戴德,还有没有别的话?”
我当然听得出他话中冷嘲热讽地味道,不由冷冷一笑,拨开他拿叉子的手腕:“有!与其怪我夫君横刀夺爱,不如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那次在云城看孔明灯,我已经准备好跟你,你却将我赶走。在和夫君去川莫之前,我一直在等你,我从没想过嫁进百里家。就算我和百里越过雷池,我也不敢肖想什么。为什么?那天既然杀不了我,要了我,为什么又要送我回去。”
许多回忆像陈旧的老照片,模糊而陌生,可一旦翻出来,便舍不得收回去。这些年因为这些事,我受尽折磨,对飞墨内疚万分。现在我的家没了,我还怕什么?不管他听到这些话是得意也好,难过也罢,我都要让他知道。我曾经一丝杂质也无地爱着他,我曾经梦里全是他,我曾经那么迫切地想嫁给他。
我tm是那么迫切地想嫁给他!
“你绛月公子不是自诩聪明绝顶?为什么要送我回去?你感觉不到我们ml时我很开心吗?又或者,只要你将我送回去,再出现跟我大哥求亲,我就会假装不情不愿地与百里飞墨断绝关系。可你没来,来的是飞墨,他要带我私奔。于是我决定嫁给他,他以诚待我,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为何要苦等一个让我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人?这次呢,既然没死,为何不让我知晓?如果不是我到流沙郡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骄傲的绛月公子,你凭什么让我因为一次萍水相逢就抛夫弃子嫁给你?”
他有他的骄傲,魔头的骄傲。我也有我的骄傲,女人的骄傲。
正是这些骄傲,将我们的关系弄得复杂无比。
一开始是我晕头晕脑地爱着他,后来是他呆头呆脑地缠着我,再后来是我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拒绝他,不,应该是他在最不该心软的时候对我心软。
要了我,带我走,我不久就能忘记飞墨,三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表情宛如雪夜月色一般从容祥和。等我住了声,他眨眨眼:“这么说来,你嫁给百里飞墨,是因为我。”
“是,要不是你,他不会眼巴巴缠着我。要不是你,我不会接纳他。你们两个臭男人,开始时没一个好东西。”说完,我放开他的手,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倾诉一番后,身上沉甸甸的重量骤然减轻,异常舒服。
既然已没什么好失去的就不会再有恐惧,百里少夫人不做了也罢,两个孩子没有我这个糟糕透顶的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想虽这么想,心底仍是酸酸的。
他微微朝我探了探身,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原来你还没变成百里笨夫人。”
我辩驳道:“我从来就没笨过。”
他收回身体,眼帘低垂:“明明彼时不是深爱,为何现在如此?”
我也笑了起来:“谁说不是深爱,他肯下决心娶我时,已在我心中赶上你的一半。再加上这几年,孩儿一双,夫妻和睦,日日同床同枕。绛月,你以为我的心真是铁做的么?”
本来已平静的风再次骤起,掀得他两颊边的长发上下翻飞,将他深邃的眼神掩饰得毫无波澜。
“我那时不懂,我以为你不愿意,不想逼你。”和着风声,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其实还他三命又有何难。阿大阿二是他的血脉,只要他好好待他们,我可以不夺走他的儿子,这样你还了他两命。还有一命,我助百里家躲过大灾,以百里家百年太平还之。你可以名正言顺离开他又不伤百里家面子……”
我扬手,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百里家乃太上皇御封天下第一义商,除了你找麻烦,哪里会有大灾?”
风穿竹林,飕d作响,连川连岭的竹浪一波接一波。
他没立即回答,站起身走到阳台边,扬起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香风。
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有个人,邻居告诉他,他家的羊圈门需要修补,他没听。后羊圈门果然坏了,幸亏村里人帮他把羊全了找回来。他对村里人感恩戴德,却忘了他邻居曾提醒过他修羊圈。”
看着他那美得摄魂夺魄的侧脸,我有些失神,停了一下才问:“什么意思?”
他刷地一下撑开了一把黑扇:“自己猜。”
这只越来越美的公狐狸精,故弄玄虚,我暗骂。
在心中思量了一番,认定他的话没有任何道理之后,我问:“你过几天不是要成亲?和谁?”
他转过头看着我,莞尔一笑:“怎么答呢?如果是你,你不高兴。如果不是你,你还是不高兴。”
妖媚的笑容,足以倾倒众生,让人三魂散了两魂,金眸看上去却冰冷异常。
察觉到他的变化,我努力挤出一丝笑:“精辟,不愧是我的姘头。我还是回去找人吧?不打扰你准备婚礼。”说完,站起身,朝出口走去。
他没动,也没说什么。
走了几步,我转身看着他:“其实,我和孩子们也欠你好多命,至少六条。”
他轻轻摇着扇子,宽大的绣金衣摆在风中流水般飘动着,语调一片平淡:“哦,你想以身相许?”
我扯下身上碍手碍脚的华丽披帛:“债多不怕还,还是等我先还好人的债吧。”
说完,一松手,白色披帛瞬间飞出了阳台,像重获自由的白鹭一般,撞撞跌跌在空中挣扎着远去。
这下,除了身上这身遮羞的衣服,我是真一无所有了。
放他自由,也好。
客栈里,穿蓝衣的百里家侍卫和穿黑衣的山庄侍卫各坐饭厅的一边。见我进门,百里家侍卫们慢腾腾地站起来,对我行了一个礼。
黑衣侍卫那边也站起一个油头粉面,一脸奸相的青年:“夫人,属下绝心。”
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慕容玉从后门跑出来,心急火燎地拉着我就往后面厨房走:“少夫人姐姐,司清让我在这等你。”
我顺从地跟她到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黝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熏得人喉咙发苦。司清坐在一尊小药炉前,身体大部分都融进了黑糊糊的阴影中,只能借着炉中未褪尽的点点火光看清他放在膝盖上紧握的双拳。
“慕容姑娘请出去一下。”他幽幽地开口道。
“哦。”慕容玉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把桌上的药喝了。”他又道。
我端起桌上那碗还有些烫手的药,走到门口,憋足劲抬脚一踹,狠狠地将门踹开,吓得躲在门外偷听的慕容玉像兔子一样飞快逃掉了。
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我端起碗将又苦又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长吁一口气:“谢谢。”
“你不问是什么药?”
听语音他貌似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
“还能是什么药,”我将碗往洗碗桶中一丢,“那种药呗。”
“x女人,不知廉耻。”他费力地吐着脏字,身体因愤怒激烈颤抖起来,“水性杨花。”
唯一可以生死相交的朋友没了,而这只是开始。
我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