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要汉王独善其身, 汉王从其言,在国中, 埋头治水。
赵王听从卫秀所言,未曾拉拢汉王。晋王却遣使入汉, 欲命汉王入麾下。汉王避而不见。晋使等了数日见不到汉王,颇为羞恼,正欲闯宫,晋王见过卫秀后,复又传书,令晋使归国,不要汉王归附了。
其余诸王见二位王兄放任汉王不管,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都不知不觉对汉王忌惮起来,不怎么敢与她为难了。汉王治水治到代国境内,代王一改往日冷漠,遣了大臣来相助。
汉王可高兴了, 有人相助, 她行事也好快些。等治完了水,安顿过百姓,她就能随阿瑶走了。
可那雨总也不停。有时好不容易停上一日,不久又会变本加厉地倾倒下来。掌天时星历的大臣屡屡言道,有史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延绵不断的雨。
汉王身心疲惫,河堤总也修不好, 补了这处,那处又决堤。河道也不能通,千辛万苦地挖了淤泥,又冲下无数沙石浮木,重又堵上。
幸而百姓明理。
庶民不知天下大势,但他们有眼睛,会看。万千平民的性命哪及九重之上的宝座来得要紧。朝廷忙于平叛,诸王忙于伐无道。除了汉王,没人来管他们。故而但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众人皆是任凭差遣。
汉王唯有愈加尽心来回报。她与臣属们风餐露宿,沿着河来治水,甚少回宫。每每寻到空隙,可离开片刻,她都急着往宫中赶,以期能见一见君瑶。
可她又太累了,见了君瑶,来不及说几句话,便窝在榻上沉睡过去,待醒来,又要离去。汉王固不舍,也只能忍住。
支撑她的唯有君瑶答允过她,会带她走。到时她就能日日与阿瑶一起,要阿瑶摸摸,要阿瑶抱抱,倘若有一日,她们两情相悦了,还可以有阿瑶亲亲。
但她又不知,君瑶其实,时时伴在她身旁。
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尤其天道,不能违逆。世间万物息息相关,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动了一处,势必关联万千。
君瑶做不到让天不下雨,更做不到让河道不满水。何况人妖殊途,凡人之事,她本就不可插手的。
纵然如此,君瑶也尝试过了。大魏如今便是一滩泥潭,殿下在此陷得愈久,往后便欲不好脱身。汉王治水伊始,君瑶屡屡出手。
河道极深,人力不能及,民夫入水挖除的淤泥,不过九牛一毛,君瑶施法相助,使那处淤泥疏通了。然而不过三两日,又有泥沙堆积。
汉王带人修固一处河堤,所需石料搬运不易,君瑶施法助民夫搬运,然而一处修好,另一处又决堤,全然修不过来。
君瑶为妖三千年,素来无不足之事,她法术高强,妖界从无人敢逆,修了佛道,更是清心寡欲,鲜少尝过这般无能为力的滋味。
天道强横,她虽为大妖,强过凡人无数,却又渺小如蝼蚁,无分毫相抗之力。
但汉王,平日里一见她就脸红,总也威严不起来的小殿下,屡屡受挫,却从未想过放弃。河堤决了,她一处一处去修,河水堵不住了,她便设法引流。百姓吃不上饭,她开仓放粮,仓中无粮,她又派人往别处去买,库中银钱用完了,她将宫中宝物变卖,再补贴百姓。
她不吝惜钱财,也不嫌麻烦,她知自己力弱,便如愚公移山一般,一点一点去做。况且这些事,除了她,也再无人去做了。
君瑶就看着她,努力地领着一帮臣属,征发诸多民夫,一道去挖渠道,修河堤。她忽然悟了,修了千年的佛,她清心寡欲,于万事万物皆无动于衷,并非佛法冷漠,顾不上苍生之苦,而是她从未睁眼看一看众生。
小殿下出身尊贵,未必就知道民间疾苦,但她善良心软,愿与民同乐,也愿与民同苦。
汉王做了诸多努力,总有成效。
入秋,雨水渐消,修的沟渠将田里的水引流,淹没的田地屋舍渐渐露出水面,人也不必困于山中。
余下的便是助百姓将这一冬过去,来年春日,万物萌动,这灾年也就过去了。
汉王高兴,欢欢喜喜地与臣属赶赴低洼处,设法使那里的积水泄出去,如此,水就治好了。
已是深秋,清晨有霜,湿润的泥土极为硬滑,山间树木中的水一干,又受冷,树干便极脆。一株巨木拦腰折断,自山坡上滚落下来。
汉王恰站在岸边,巨木滚滚,直冲着汉王去。众人大惊,高呼殿下。汉王回首,见那巨木飞滚,瞳仁猛地收缩,忙往边上走避,不料脚旁杂草交缠将她绊倒。
汉王跌落在地,眼见难逃一劫,那巨木却在她身前骤然停住。
汉王双目圆瞠,大口呼吸,吓得双腿发软。众人忙冲上前去,扶她起身。汉王惊魂未定,由着众人搀扶,方一站直,顿觉腿上一阵剧痛。汉王茫然低头,只见朱红的绸裤叫鲜血染了一片,粘稠而刺目。汉王只觉一阵晕眩,抓住国相的手,好一阵才缓过来。
“殿下殿下!”国相连唤两声。汉王方定下心,朝他望去。
国相忙道:“殿下受伤,当速归营地,召大夫来看过。”
四周围了一圈人,不便多言。汉王忍着痛意,道:“国相送我。”
国相自无二话。
二人一走,余下臣属回想方才惊险仍是后怕,那巨木粗壮,滚落下来,岩石都挡不住,更遑论血肉之躯,只差一寸,殿下便性命不保。
汉王到了营地,入王帐歇下。国相忙欲遣人去召大夫来。汉王拦住了他:“小伤而已,不必劳动大夫了。”
国相立在汉王身前,肃然道:“殿下千金之躯,躯体有伤,怎能不看大夫。”
汉王抿了抿唇,她口拙,说不来大道理,只是坚持道:“不必,我自上些药便好。”
国相很是无奈,仿佛对着一“生了病,怕吃苦药不肯瞧大夫”的童子,苦心劝道:“受了伤怎可不瞧大夫?殿下伤口颇深,耽搁不得,当立即召大夫来才是。”
汉王板着脸,摇头,这回连话都不愿说了,只是抬头与国相对视,很坚决。国相拗不过她,只得由了她,退至帐外。
待国相出去了,汉王方扶柱站起,挪到一旁的大箱子旁,从箱子中取了匕首药物出来。治水时来来回回的奔波,少不得刮到蹭到,汉王又不便请大夫,唯有自己来。
她坐回榻上,用匕首割开绸裤,露出雪白的肌肤,与一道长长的口子。那肌肤细嫩,一看便知是女子,才不能让大夫看到呢。
汉王抿紧双唇,取了干净的棉布擦拭伤口。伤口颇深,幸而未伤到筋脉,血流得并不汹涌,可碰一碰仍是疼得彻骨。
汉王疼得眼睛都红了,仍旧忍着,擦干净污血,撒上药粉。药粉一触到伤口,便是尖锐的痛意,汉王嘶嘶地抽着气,眼泪都掉下来。上回受了箭伤,上药也很疼,可是有阿瑶安慰她,给她包扎。
眼下她只有一个人。
汉王将伤口包扎起来,她于此甚是生疏,包扎得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汉王却很满意,水快治好了,她也能回宫了,伤口要赶快好起来才行,不然阿瑶见了,必会心疼的。她不想阿瑶心疼。
处理好了伤口,汉王又自箱笼中取了干净的绸裤换上。
她受了伤,暂不好走动,且河堤处也有可靠的臣属在,出不了事,汉王便留在帐中歇息。
她很想君瑶。忙的时候不觉得,一静下来,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君瑶。
不知阿瑶在做什么,是否也想她了。汉王的小脸显得忧愁,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治好水她就能与阿瑶离去了,到时,她们就永永远远不分开。
汉王光是想到能不与君瑶分开,都是无尽欢喜。她躺在榻上,不知不觉合起双眸,睡了过去。
直到她睡着了,君瑶方现出身形。
汉王睡得极熟,浑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身旁。君瑶坐到榻旁,温柔地凝视她,睡梦中的小殿下容色沉静,格外惹人怜爱。君瑶抬手轻抚她的眉心,细长的眉毛因她的抚摸,轻柔地舒展来,柔顺而依赖,乖巧极了。
君瑶不由便是一笑,待目光挪到她腿上的伤口,笑意又凝住了。
汉王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她坐起身来,想起腿上的伤,挽起裤腿查看。伤口仍是鲜血淋淋的,却不怎么疼了。
她自是不知君瑶来过,替她好生温养过伤口,只以是她年少,皮肉活,方好得快的。顿时生出许多信心来。
她这么厉害,将来与阿瑶一同远走,也可以照顾好阿瑶,不让她受苦!
君瑶就在她身旁,听她在心中这么信心满满,不由好笑,暗嗔了一声小东西。
一切都超好的方向发展,至冬日,汉王总算治好了水,着手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算着时间,明年春日,她就可脱出身来,随君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