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时尚是烈日炎炎, 归来已是凉风习习。
洛阳城外早有大臣持节恭候, 汉王下了车驾, 恭敬听领了诏命,方抬起头来, 看那高耸的城墙。
离京数月, 再见京都,倍感亲切。
洛阳古城,历来是各朝各代的都城,这座城池何时兴建,汉王少时听师傅讲史时, 仿佛于哪一位帝王的事迹中听闻过,然而此时却是记不清了。
她生于斯长于斯,洛阳城于她而言, 在熟悉不过,竟是从未自城外细看过这座城池。
城上旗纛飘飘, 甲士林立。古旧的城墙年年修葺, 奈何岁月悠悠, 仍是留下了不少痕迹。苍翠碧绿的青苔与藤蔓爬上城墙,远看时不觉得, 近观, 翠绿间好似浅浅浮了一层枯黄,竟是秋意也盎然。
“陛下命殿下先行回府,沐浴修整,待明日再入宫觐见。殿下旅途劳顿, 快回府歇着吧。”那大臣笑与汉王道。
汉王颔首,道了声:“有劳。”又返身上了车驾。
王妃就在车驾中,见汉王再入车时,神色轻松不少,便问:“殿下心中欢喜?”
汉王点点头,眉宇舒展,唇角也有笑意:“往日总在京中不觉什么,外出一趟,重返洛阳,才觉得它好。”
王妃笑了笑,没有说话。汉王却活泼了不少,不复两郡时的忧心忡忡,挨着王妃,与她说起话来:“方才陛下诏命,除勉励我一路辛劳,还夸了我行事稳重。”
陛下已下诏夸她稳重了,如此,大臣们就不好再参劾她急躁,未得证物便拿人。
王妃摸摸她,以示表扬:“殿下要再接再厉,不可辜负陛下爱护。”
“嗯,嗯。”汉王立即连连点头。她领过一回差使,好似也不那么难,今后可以再为陛下排忧解难。不过这只其一,她想的是另一事。
启程回京前,生祠已开始建了,这是好事。然而,百姓过了这一阵,兴许便淡忘了,不再感怀王妃之德,如此生祠早晚将荒废。她要多做好事,以免百姓忘记。
汉王越想神色越是坚定起来,唇角抿得紧紧的,那小脸上满是决心,凡人寿数有限,她要抓紧,努力帮王妃积攒功德,这样王妃就可以早些成仙了。
成仙二字在汉王心头划过,让她觉得安心,变成仙人,王妃就能更厉害,不会被欺负了。可她心头却又觉得刺痛,变成仙人,王妃就当真与她无缘了,仙凡永隔,她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可这总要好过王妃历经苦楚,受相思煎熬,世世寻她。何况,何况她那时投胎转世,不再是汉王,自是不会难过的。
汉王如此一安慰,那刺痛缓了缓,不那么疼了,可心头弥漫的难过却怎么也消不了,淡淡的,却始终萦绕,使得她心慌惶惑。
汉王下意识地要寻王妃安慰。一转头,便见王妃正关切地望着她。
“王妃。”汉王唤了一声。
王妃轻抚她的脸庞,问道:“殿下缘何脸色苍白?”
汉王立时结巴起来,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我……”
她说得磕磕巴巴的,王妃却不打断,只认真听着。汉王愈发心慌起来,她觉得,她帮王妃积攒功德一事是不能让王妃知晓的,否则王妃一定会难过。可她又不知如何对王妃解释,她方才想了什么,致使面色苍白。
汉王一时静默下来。
京师繁华,道途平坦,车仗入城,车轮辘辘滚动,马蹄声声入耳。
车外声响,反衬得车中静默愈发安静。过了许久,又或许只片刻,王妃轻轻叹了口气。汉王的心倏然间揪紧起来。
她在两郡做了大事,使得犯官伏法,生民安抚,她再不慕功名,也难免得意,何况,她还努力地使百姓记住王妃的好,为她立生祠。
然而此时,重返京师的欢喜没有了,做了大事的得意没有了,唯有深深的紧张与难过。
王妃凝视着她,她的目光极深,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将汉王整个人都吸纳进去。汉王缓缓低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立生祠这样大的事,王妃怎会不知。殿下做了好事,百姓却为她立生祠,纵然殿下不说,她也猜到那日殿下问她如何成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
只是殿下努力瞒着她,她便也装作不知。
王妃伸手揽了汉王入怀,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殿下,我守着你,你别怕。”
王妃怀中温软,靠在她怀中,就好似什么都不必去怕。汉王渐渐平静下来,她又有了勇气,抱了抱王妃,道:“我不怕。”
投胎转世,变成另一人,没有王妃陪伴,难过的时候也没有她柔声安慰,没有她含笑的眼神,没有她温柔的抱抱。
但汉王也不怕。阿瑶能好好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与之相比,旁的都无足轻重。
车驾至汉王府外。
家令早已在府外等候。
殿下载誉归来,乃是府中大事。家令躬身在车前,汉王一下车,便恭敬行礼道:“拜见殿下。”
汉王久不见家令,很是亲切,又想她与王妃都不在京,府中大小事宜,皆要家令裁断,辛苦他了。抬手扶起他,温声道:“这数月,家令辛苦。”
殿下功业有成,家令也甚是欣慰,忙道:“臣分内之事,称不上辛苦。王妃在府中等候殿下多时,殿下快进去吧。”
汉王呆了一下,转头看了眼马车,王妃分明一直与她一起。
家令见汉王迟疑,不由奇怪,问道:“殿下可是还有旁的事?”不待汉王回答,他又笑了一下,既恭敬,又和蔼,如寻常人家积年的老仆那般,道:“殿下久不见王妃,必是想念,莫不是近乡情怯?”
汉王反应过来,与家令一笑,大步朝府中去。
穿过前庭,至前殿,果见王妃站在殿前。
汉王眼睛一亮,小跑了过去。边上侍女皆掩袖而笑,汉王也顾不上,跑到王妃身前,看了看她。
王妃眼中盛满了笑意,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汉王张口欲言,见四下还有侍女,抿唇笑了笑,不言语。
侍女见此,纷纷退下。王妃将汉王跑乱的衣袍抚平,与她一面朝殿中走,一面道:“殿下可以说了。”
汉王眨了眨眼,既新鲜,又好奇,很是神秘的附到王妃耳边,悄悄道:“阿瑶,你可是变出了一个王妃留在府中?”
竟是为这事。王妃摇了摇头,道:“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汉王重复了一回这三字,忙又巴着王妃的衣袖,问何为障眼法。
她对王妃的法术很是有兴致,每每皆是缠着王妃要弄个明白。
王妃无奈,抬手取下汉王腰间那水蓝的佩囊,打开倒出一枚小桃木,汉王眼巴巴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唯恐错过神奇的法术。
桃木枝叶新鲜,汉王肉眼凡胎,看不出与寻常桃木的差异,落在王妃眼中,桃木灵力饱满,周身萦绕白色的光环。
王妃将桃木置于手心,捏了个诀,对着桃木吹了口气,倏然间,汉王便见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王妃。衣衫、神色,皆是一模一样。
汉王顿时瞪大了眼睛。
“殿下受命抚民,不好带家眷,我自不能离京。”王妃道,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殿下,只得在京中施了个障眼法。
汉王连连点头。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新变出来的王妃。
王妃看了眼那假的王妃,皱了下眉头,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汉王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欲触碰,指尖即将触到那新变出来的王妃的衣袂,那王妃却忽然化作幻影,消失了,只余原先那小小的桃木。
变出来的王妃明明能有数月不消失的,怎么那么快就不见了。汉王疑惑,又有些遗憾没有碰一碰那个变出来的王妃,只得珍宝似的捡起桃木,放在手心,细细地看。
“殿下。”
王妃唤她了,汉王忙抬首,将目光落在王妃身上,疑问地望着她。
王妃语气柔和:“殿下不要看了。”
汉王连忙点头:“哦哦。”
能变出王妃的桃木,汉王自然万般珍视,小心翼翼地装回到佩囊中,又将佩囊悬回腰间,轻轻拍了拍,以示挂好了。
她先前也很喜欢这个佩囊,眼下更喜欢了,它能变出王妃,跟别的佩囊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