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桃花曲 > 49、第四十九章全文阅读

白马寺, 天下大寺, 山门恢弘, 石阶宽阔。寺外围墙上有几处长了青苔,绕上青藤, 一眼望去, 颇有古朴之意,可见白马寺建寺已久。

时已过黄昏,寺中游人散去,石阶冷凄,寂静无声。

汉王想到她曾与王妃一同来此看梅花, 便勒住了缰绳。想了想,下马,往寺中去。

白马寺既是大寺, 又处京中,少不得时常有王公贵胄来此上香。汉王入山门, 并未称孤道寡, 山门前的小沙弥还是认出她那一身矜贵气度, 飞快地跑入寺中禀报了。

汉王也未拦着,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待她走到大雄宝殿前, 已有一老僧恭候,恰是上回来时接待的那位法光大师。

法光也认出汉王,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萧檀越大驾, 小僧有失远迎。”

汉王是个礼貌的好孩子,从不矜骄欺人,此时王妃不在身旁,她也不失礼,微一颔首:“大师免礼。”

月上柳梢,寺中香火缭绕,烛光点点。隔着香火望去,大雄宝殿中的金像隐隐约约,神秘莫测。汉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与法光道:“我四下走走,大师有事,自去忙便是。”

法光也不执意相陪,道了声:“如此,小僧失礼了。”便退下了。

汉王在大雄宝殿前站了一会儿,她心中有烦扰,佛祖跟前,自是有心愿可许。她点了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求的是阿瑶此生平安无事,安乐顺遂。

上了香,她就带了两名侍从,往寺后走去。

寺后有一片梅花林,这个时节,梅花尚未盛放,自是看不得。天黑了寺中派了人来提灯,一路为汉王照亮。

汉王心不在焉,并未入林,只站在林外看。她心中乱,不敢回家,怕王妃看出她的心事来,方信马由缰,胡乱地走,这时她已察觉时候不早,再不回府,阿瑶要担心的,欲向寺中辞去。

正要转身,便见一旁亭中走出一老僧来。

老僧身披□□,宝相庄严,岁数比法光更高,精神却极矍铄。汉王认出这是此间方丈,法如大师,便止了步。

法如大师,年过百岁,乃是得道高僧,京中人人敬仰。汉王略显局促,倒也不瑟缩,待法如欲弯身行礼,她抬袖一托,认真道:“高僧不必多礼。”

法如见过这位殿下一回,上次是在君檀越身旁,殿下跟着君檀越,甚是依恋乖巧,眼下只她一人,看过去仍是温和有礼,但又多了些主见,不至于惊惶无措。

汉王终归是长大了,她爱慕着王妃,王妃面前,便像个乖巧柔软的孩子,喜欢蹭蹭她,喜欢要她抱抱,喜欢要她摸摸,喜欢她的目光注视她,但在旁人面前,又怎能始终稚气。

兼之她不善言辞,便干脆少有开口的时候,更显得沉默稳重。

法如侧身相邀:“敝寺茶水粗陋,望殿下不吝赏光。”

汉王心念一动,法如大师乃是高僧,常人不知之事,他兴许知晓。便也作势道:“请。”

亭中已置茶水糕点,皆是素食,样式却精巧细致。汉王在席上坐下,理了理衣袍,脊背挺直,目光平和,望着法如道:“高僧得道之人,想来能窥得常人不可见之玄机。”

法如幼时得君檀越点化,方能参透佛法,修得佛缘,此后八十年不见,亦一直不曾忘记。方才听闻法光禀报,汉王殿下心事重重,仿佛有所困惑,他想到君檀越做了汉王妃,恐与她有关,方特来此处相候,欲尽绵薄之力,为汉王解惑。

听汉王说得直白,法如也不相瞒:“贫僧浅薄,于大道只窥得少许边缘,若说玄机,是万万不敢当的。”

汉王沉默一阵,转头望向那无尽夜色,黑黢黢的夜色如幕布展开,空中星辰闪耀,静谧之中,又显尘世喧嚣。

汉王深吸了口气,问道:“高僧可知,这世上可有轮回?”

法如一怔,随即合眼,长叹一声佛号:“六道轮回,自是有的,谁也躲不过。”

汉王一听谁也躲不过,便想问修道千年的大妖也躲不过?但一想到不能泄露王妃身份,便忍下了,只问:“高僧见多识广,可有听闻来世再续前生缘的?”

法如摇了摇头:“人海茫茫,何止千万,这等缘分,闻所未闻。”

汉王立即便急了,但她很警惕,忍着不将心思显露出来,只微微抿了下唇角,道:“倘若一个,忘了饮那孟婆汤,记得前世之事呢?”

法如仍是摇头:“人海茫茫,从何寻起,人一转世,便已切断前世,魂魄依旧是原来的魂魄,人已是新的人了。”

汉王拢在衣下的手一下捏紧了,她想问倘若这留存前世记忆的人颇为神通广大又如何,话到口边,又谨慎地咽下。佛家慈悲,也是会降妖伏魔的,万一这高僧与那野道一般,与王妃过不去,便是她给王妃寻麻烦了。

她问得已够多了,再多怕是要引人注目。心虽乱,也勉强稳住,欲出言告辞,便听法如道:“殿下若有兴趣,不妨听贫僧说一则轶事。”

汉王一顿,颔首道:“高僧请讲。”

法如说的轶事,倒也与话本描绘差不多。讲的是民间一对殷实人家,家主是凡人,所娶之妻,却是修炼千年的蟒蛇精。蟒蛇精与家主一见倾心,二人结为夫妇,过上平实富足的日子,一生和睦恩爱。

蟒蛇精从未与家主坦言身份,家主也以为自己所娶,是一凡人女子,临终之时,执手许诺来生。

二十年后,家主转世投胎,成了一书生,他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早已记不得前世之事了。蟒蛇精却记得,心心念念皆是他,二十年来,踏遍千山万水,便是要寻他,可茫茫人海,又从何寻起。

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蟒蛇精踏破铁鞋,总算给她找到了,然而那时,书生已娶妻生子,家室和乐。

汉王心头一紧,忙问:“那蟒蛇精怎么办?”

法如不答,反问:“殿下以为蟒蛇精当如何?”

汉王答不上来。

蟒蛇精或可去争,与书生倾诉前生,书生信否?他已有妻有子,妻子贤淑,子女聪慧可爱,蟒蛇精于他而言,不过一萍水相逢之人,又怎会倾向她。

若是不争,便唯有放弃。蟒蛇精若能放下,重新修道,盼有一日能修得正果,倒也算善了,可若是她放不下,偏要去争,抑或不争,独自再等百年,再寻书生转世,如此一世复一世,又如何终了?

汉王怔怔地出神,脑海中浮现王妃温柔凝视她的容颜,心中顿时一阵绞痛。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世间万物,因果循环,皆逃不过天道。”法如抬眼,看到汉王身上缭绕的王气,满目慈悲,叹道,“万物相生相克,从未出过能永世立于不败之人。殿下可要好自为之啊。”

汉王猛地抬头,他知道!

法如笑了笑,白须白眉,显得他格外慈眉善目:“贫僧大限将至,不日将圆寂。殿下无需忌惮。”

待汉王走出白马寺,月已上中天。

侍从趋步上前,禀道:“殿下,将至宵禁,不好再在外走动的,还请尽快回府才是。”

汉王浑浑噩噩,也听不进侍从说了什么,只混乱点头。

侍从将她的马牵来,扶她上马。汉王踩上脚蹬,跨上马背,刚跑出两步,汉王忽然从马上跌下。

侍从皆大惊,连忙下马去扶。

马是进贡之马,宫中专人驯养,极稳,兼之起步,跑得不快,并未摔出大伤。

汉王咬牙站起,腿上背上想是擦破了,疼得厉害。这一疼,倒是给她疼醒了,茫然之色一扫而空,眉目间新添了坚毅。

汉王推开众侍从搀扶的手,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重新上马,回府去。

府中,王妃早已在等。

汉王回府,王妃看了看她的神色,见她恹恹的,便问:“殿下用过晚膳不曾?”

汉王摇了摇头:“不饿。”

“不饿也不能不用晚膳的。”王妃道。

汉王点点头,依然兴致不高。一旁婢女早已悄悄退下,去令厨下备晚膳了。

汉王低着头,坐在榻上,背也不挺直了,低落到了极点,王妃做了个手势,令殿中侍奉之人皆退下,方去摸了摸汉王的耳朵。

汉王抬头,恰对上王妃关切的目光,她眼睛一下就红了,抿着唇,像是要忍耐,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到那不知如何自处的蟒蛇精,想到她在世间千般寻觅,到头来,相许执手之人却已成她人枕畔人,一瞬间,心中酸涩得厉害。

王妃再厉害,也算不到汉王竟去了白马寺,只以为她在宫中受委屈了,摸摸她的耳朵,柔声道:“陛下责骂殿下了?”

汉王摇了摇头。

既然皇帝未责骂殿下,莫非是有人为难殿下了?王妃关切不已,取了帕子,替她拭泪,汉王一想到蟒蛇精,便难过极了。

法如说得极是,来生,她就不是她了,如何与王妃再结缘?莫非要让王妃如蟒蛇精那般生生世世的寻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千年,说得容易,可一日一日地挨,又该有多煎熬。

汉王眼泪多得擦不完,王妃也不嫌她烦,将她揽到怀里,温声问道:“殿下且说说,是怎么了?”

汉王摇了摇头,看着王妃,红透的眼眸中渐渐溢满坚毅之色。

王妃有一瞬不解,汉王道:“阿瑶,我会保护你的。”

王妃一愣,随即轻笑:“我自是相信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