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 宫灯映照, 太液池平滑如镜, 偶有微风拂来,吹皱一池春水, 波纹推着波纹朝外蔓去, 直至目光不可及的夜色之中。
宫宴已近尾声,席上群臣俱是面色绯红,显出微醺之态。汉王不好酒,除却为皇帝皇夫上寿之时所饮两盏,便是滴酒不沾, 故而宴上,唯她仍旧双目清亮。
宫灯逐渐燃尽,有数名宫娥悄无声息地携了灯油来, 朝那宫灯中一盏盏地添上灯油。汉王不知怎么,忽觉憋闷, 看了看四周, 见群臣各自说笑, 便悄悄离了席,往池边走去。
池畔桃花谢了, 满地花瓣零落成泥。汉王呆呆看了一阵, 满心惋惜。池边栏杆上,摆了一钵鱼食,不知何人喂了鱼,遗落下的。汉王缓步过去, 随手自钵中抓起一把鱼食,撒入池中。
池中锦鲤争相来食,溅起朵朵浪花。
汉王生性质朴天真,若是平日,必会觉得有趣,然而今夜,不知怎么,自离府,她便有些魂不守舍。
身前池水宽阔,举目望去,只见黑夜如泼墨,池面泛着粼粼的光,寂静无声;身后不远,杯盘狼藉,欢笑阵阵,公卿正行宴。一边是安静落寞,一边正当繁华喧闹,汉王平白生出一股离索之意来,她怔怔地望着池面出神:“不知阿瑶此时在做什么,可歇下了。”
“汉王殿下。”身后忽有人出声。
汉王微微一颤,转过身来,见是一宦官。
那宦官惶然俯首:“小臣该死,惊扰殿下了。只宴将散,陛下与皇夫即将移驾,殿下若不拜送,未免不敬。”
汉王举目朝宴上一看,果见人影浮动,不复方才随意,井然有序起来,想是公卿宗室各自归座,预备送驾。
她忙与这好意来唤她的宦官道了谢,往宴上去。走过一株海棠树,只见宫灯高照,一枝开得极好海棠花斜刺出来,挡了去路。汉王停步,想到府中什么都有,王妃亦是什么都不缺,她难得入宫一趟,不如便折一枝暮春之色,带去给阿瑶看,阿瑶必是欢喜的。
汉王一想到王妃会欢喜,唇畔便显出笑意来,伸手将那枝海棠小心翼翼地折下,拿在手中,以袍袖遮掩了。
幸而夜色昏暗,纵有灯光,到底不如白日亮堂,且众人俱饮酒微醺,无人来留意她,直至散宴,她仍将这枝海棠花护得好好的。
王府车驾停在宫外。
汉王走得略有些急,她登上马车坐稳,便令侍从起驾回府。
王府侍从自是机敏,紧随王驾之后护送的侍卫自也是精锐之师,然而纵然身经百战,从疆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也难发觉,自王驾离开宫门,便有两名大妖紧随其后。
京师之中,妖精行事,也甚是谨慎。何况今夜机会难得,汉王一贯深居简出,错过这回,再要等王气独自行动便不知是何时了。务必一击即中才好。
王驾转出朱雀大街,行至两坊间的小道儿上。除却汉王府一行人,四周再无不相干的路人。梅花妖与明瑟对视一眼,拈了个诀,朝侍卫弹出。
瞬息之间,侍卫皆尽倒地,连同侍奉在马车两侧的侍从亦皆失去知觉。
梅花妖低声道:“速将王气劫走。”
山魂那边,至多拖上一刻,再多便难了。
明瑟瞥她一眼:“今夜真是好运。”
这等关头,君瑶必会来接汉王回府,偏生今夜宫中散得尤其早,竟错开了。如此倒好,便于她,再多做些安排。
梅花妖只以为她所指乃是即将顺利劫到王气,也是满面笑意:“我六人结盟,除却君瑶,这世间还有何人,堪为敌手?”
只消拖住君瑶,焉有失手的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肃容,朝车驾靠近。可惜了,要与他人分食,否则,她此时便一口吞了王气,岂不快哉?梅花妖满心遗憾,隐约间竟生出不少悔意。倘若不立誓约,抑或不与他们联手,也未必不能得手。她一口吞了王气,君瑶尚在王府,难道便赶得及来救。
可恨她已立誓,一旦违背,必遭血咒反噬。
梅花妖一面遗憾,一面走到车门前,车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王气也与侍从一般,昏过去了。
梅花妖自得一笑,伸手便欲推开车门。猛然背后一凉,一尖锐剑锋抵在她背上。
剑上运了灵气,只需轻轻朝前一刺,便可直入她体内,搅碎她的妖丹。梅花妖既惊且怒,转头一看,便见明瑟持剑,笑吟吟地望着她。
“真是大意。世间皆知,我自生出灵智,便是君瑶门下走卒,又岂会背弃她。你们怎就这般轻易便信了我?”
她徐徐说着,神色姿态极是悠然。
梅花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你是受君瑶派遣,有意引我等入城,一并诛杀?”如此山魂等人必也遭不幸。
明瑟只笑了一笑,却是不答。
她这一笑,落入梅花妖眼中,倒像是默认了。梅花妖怒甚,手中暗暗运起灵气,欲转移明瑟注意,好拼命一搏,谁知灵气尚未聚成,背上之剑入肉一寸,剑上灵气如龙腾虎跃之势,直钻入她体内,朝丹田猛冲而去。
梅花妖抵御不及,额上渗出阵阵冷汗,怒道:“你便不想成仙!”
明瑟蓦然抽剑,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梅花妖一弹指,梅花妖本就落于下乘,不及反击,当即倒地。明瑟走上前去,将一道诀打入梅花妖丹田之中,只需一个意念,便可使她碎丹。
做完此事,她忽然怔了怔,这一手,还是千年前,君瑶教她的。那回,她落入一大妖手中,君瑶出手救了她。
明瑟稍稍抬眼,凡人亲王,尊崇无比,车驾饰玉雕金,极是奢华。手握大权,享尽富贵,可惜,便是能在凡间翻云覆雨,也改不了百年的命数。
明瑟定了定神,光芒一闪,将自己化作一道姑的模样,手中长剑一晃变作一拂尘。她缓步上前,推开车门,只见车中幽暗,汉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明瑟对她一挥拂尘,只片刻,汉王便幽幽醒来。
她面上显出茫然,下意识地坐将起来,宽大的绛纱袍有些凌乱了,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空落落的,全然是一瘦弱的少年。
“汉王殿下可有何处不适?”明瑟摆出温和慈祥的面孔,柔声问道。
汉王这才发觉眼前有人,她吓了一跳,朝后缩了缩身子,定睛朝车外看去。明瑟暗暗蹙了下眉头,极是瞧不上汉王这胆小的模样,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仍是慈爱的模样,再道:“贫道跟随殿下一路,殿下为妖魅所趁,险些丧命,救得迟了些,殿下身上受了妖法,不知可有哪处不妥?”
汉王苍白着小脸,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说的什么,当即面色更加惊惶,抿了抿唇,方道:“无碍。”停顿片刻,似是惊觉自己失礼,又道:“多谢相救。”
明瑟一笑,缓声道:“举手之劳,只是这妖魅要如何处置,还需殿下示下。”
“还在?”汉王脱口惊呼。
明瑟冷笑:“自是在的,只是已叫贫道降服了。殿下可要看一看?”
汉王吞了吞唾液,心中怕得厉害,她想不看,就躲在车中,而后劳烦这神通广大的道长送她回府。然而她在车中,什么都不知道,她外头还有众多侍从,不知他们可有损伤,且妖魅既来害她,指不定还有下一回。
幸而阿瑶不在。想到此,汉王只觉手脚都在发颤,庆幸极了,暗暗又说了一遍,幸好阿瑶不在。
想到王妃,她便忽然胆子大了一般,在衣袖底下握紧了小手,强撑着起身,她要弄明白,这回阿瑶不在,自是大幸,若再有下回,阿瑶又恰好在旁,岂不是害了她。
明瑟见她起身,倒是意外,这凡人胆小如鼠,不想竟还敢出车来看。
汉王走出马车,她咬着牙,黑漆漆的眼眸惊慌交错,仿佛一只受了惊,却又逞能的猫儿,竖着耳朵,四下探出脑袋来张望。
明瑟朝地上一指:“便是这愚物了。”
汉王胆战心惊地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娇弱女子,昏躺在地上。
这、这便是妖?
汉王吓得后退了一步,远远地张望,想了想,又小心地往前挪了半步,细细打量。
任她如此端详打量,却看不出半点不妥,地上所躺,怎么看都是一女子。她不禁朝明瑟看去。明瑟淡淡一笑,极有世外高人之风:“殿下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出来的,若能看出,也不会与一妖物朝夕相对三载了。”
与一妖物朝夕相对三载?汉王一愣,随即立即明白这道姑说的什么,什么害怕也顾不上了,苍白的小脸上,眉头竖起,怒斥道:“哪儿来野道,敢在孤面前妖言惑众!”
说王妃是妖,固然是无稽之谈,但人言可畏,若叫这野道四下传扬,于王妃名声有碍,汉王是断断容不得的。